西桥砖瓦厂本来就是徐雪森在合作社时期一手创办的，公社化后升格为社办厂。经历了***和大炼钢铁，烟囱不冒烟不说，成了麻雀的老巢，厂里满目疮痍，几成一片废墟，砖窑炉膛里的耐火砖都被拆了个精光，厂里的工人早已成鸟兽散。现在，公社党委又任命他为这个厂的党支部书记兼厂长，等于是一纸空文，不说没一个工人和干部，就连起码的开办资金、原材料计划都不落实，工厂依然需要白手起家。但是，他答应了刘副县长，他不能看着自己一手创办的厂子就这么跨了，就像不忍心眼看着自己生养的孩子活活地死去。于是，他又踏上了求爹爹告奶奶四处乞讨的路，成了县里有关的所有部门“上班”最早的一个，成了许姤县政府机关食堂蹭饭的“编外”人员。
他还去过胡州市，有一次还意外地遇上了在市委农委当书记的胡书记。胡书记见到他，很热情，摆出长辈见小辈、老乡见老乡的姿态接见了他。徐雪森不管他是什么姿态，只要能把厂办起来，只要你肯帮忙，只要能达到的目的，他可以不计较。他信奉“有奶便是娘”。胡书记说，农委就兼管全市各县的社办厂，只要不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脚，只要不破坏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他一定大力支持。说过之后，他还真的给有关部门打了电话，还说可以去找谁谁谁，“就说是我说的”。虽然胡书记的电话和推荐的人没一个帮上忙，但徐雪森认为胡书记是尽了个人能力的，像朋友，够义气，因此，有次他特地把家里省下的几斤山芋带去作为酬谢。
经过不懈的努力，砖瓦厂终于开工制坯烧砖了。第一炉砖还未出窑，就被订购一空。原因很简单，因为大炼钢铁，西桥地面上几乎所有的砖瓦厂不是停工就是把砖窑改成炼钢炉，没有砖瓦供应，而百废待兴，集体和个人的建筑需求十分旺盛，一窑的砖哪够供应？就跟不要钱似的，客户纷纷把现钞塞给了徐雪森。“徐书记，帮帮忙！急等你的米下锅呢！”开厂烧砖图什么？不就图个赚钱吗？不就为了大家吗？何况塞来的是现钞，厂里正为资金周转不开发愁呢。黑鲶鱼是帮忙落实了煤炭计划，可煤炭公司不见钱是不发货的。况且，来人都是熟面孔，能剥谁的面子？
西邨娘反复叮嘱老公要把第一炉砖留下几万块给自家盖房的，可他把所有的砖都卖给了外人，自己一块砖都没捞到，盖房的计划落了空，便整天的唠叨。到了第二炉，又被徐雪森供应给了别人。西邨娘跟他吵了一架。“下一炉吧。”“下一炉是第几炉？要挨到啥时候？”“不过几天嚒！你急什么急？吾当着砖瓦厂的厂长还担心自己拿不到砖？放心吧，下一炉。下一炉吾让你来厂里一块块地选，总可以了吧？”
第四炉的砖坯刚进窑，还在烧，刘副县长和姚部长找上门来了。
“哟，稀客！”徐雪森很惊讶。“两位领导有什么公干？怎么想起吾这个被贬成烧火棍的人来了？”
刘副县长看着浑身是灰、人已瘦了一圈却还在自我揶揄的徐雪森，心里有些不忍，鼻子发酸。“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
“生意好得很！”徐雪森伸手摸摸额头上的汗，却把手上的黑灰抹到了脸上。“吾现在成了唐僧肉啦！砖瓦厂也成了天宁寺，谁都来叩拜！”
“看得出来，你忙得很！”姚部长朝他笑笑。
“老姚部长，忙得值得啊！工作不就是为人民服务吗？能帮上干部和群众的忙，说明工作做对了，累死吾也不喊怨！”徐雪森把两位迎进他的简陋的办公室。“对不起了，刚刚起步，连张像样的凳都没有，就在砖墩上将就着歇歇脚吧。”
刘副县长与姚部长相视一笑，谁都希望对方先开口说出今天的来意。
“你二位领导大驾光临，不能没有茶。先歇着，吾回家让西邨娘烧壶水来。”徐雪森走出门去。
“不用啦，雪森！”姚部长一把拉住徐雪森。“今天我陪刘副县长来呢，一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大公子西邨要入党了——”“这吾知道，他来过信了，说支部大会通过了。哎，老姚，你是怎么知道的？”“部队发来函调信，要求地方党组织协助了解你家的几个情况。”“噢，很郑重嚒！”“老子是党员，儿子跟上来了，接上班了，要恭喜你嚒！”
刘副县长说：“老徐，你是说惯老话的，今天我也说一句老话，将门无弱子，严师出高徒。你为国家培养了两个好儿子啊！值得敬重值得学习！”
姚部长斟酌了一下，说：“来的第二个原因嚒，是刘副县长要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或者说想跟你商量一下，想给你换个位置，请你再为革命做一次贡献，也再培养一个人。”
“给吾换位置？又要动吾？吾在这里屁股还没焐热呢，又要吾腾位置？为什么？吾又冲撞了哪路菩萨触犯了哪条天规？”满腔兴奋的徐雪森一下子阴冷下来。
“老徐，先别激动。”刘副县长早就下决心不把县委书记的话传给他，不讲调动的原因。“你的砖瓦厂办得很好，只有贡献没有犯错误，没有谁对你指手画脚评头论足。是这样的，老张提议要筹建公社建筑运输站，话是说了，只有个设想，想把全公社的建筑队伍和运输业管起来，最好能规范化，但是，究竟怎么管，定什么规章，给什么政策，如何收费，等等，还没有具体的方案，属于白手起家，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当家人。你我共事多年，我多少是了解你的，你是当惯工程兵当惯开路先锋的，又多才多艺，主意多，敢于闯，主要的是责任性强，所以，我想请你来挑这副担子，姚部长也赞成。怎么样？总要给我一个面子吧？就是太辛苦你了。要不是工作需要，我也不忍心把你从现在的位置上拉走。”
姚部长接着说：“是啊，雪森，刘副县长还真不忍心，所以，昨天还特意问过我。我说，雪森不是计较个人得失的人。当工程兵当开路先锋的话是我对你的评价。要想一想？要不要回去问问弟妹？”
徐雪森迟疑了一会，从腰间拔出竹竿旱烟筒。刘副县长见状，立即从衣兜里摸出一包香烟扔过去，徐雪森没有接，香烟掉在了地上。“二位领导一唱一和煞费苦心，以为吾听不出来？姚部长亲自来吾就预感有大事。你们二位说的没错，吾就是工程兵给各位和群众开路的。既然刘副县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放心吧，吾去，那个站长吾接了，大不了再开一条路。只是，吾倒要问问，谁来接吾的位置？是谁瞄上吾了？”
“不不，老徐，你误会了，”刘副县长捡起地上的香烟放到桌上，马上解释，“不是有人惦记你的位置，你多虑了。你离开了，窑厂总要上个人吧？现在它是社办厂，职级放在那里，股级，大队书记级，不言而喻，得上个相应级别的干部。你看谁比较合适？”
“是啊，雪森，你可以推荐一个人选嚒，谁接你的班你放心？”姚部长敲起边鼓。
徐雪森点着了旱烟筒的烟锅。“要说能到窑厂来的干部公社里还真没有。既要懂点工业，还要肯吃苦，关键的关键是要能跟外界打交道。厂里除了泥巴，烧砖的其它材料都得求人，所以，要拉得下自己的脸面，不能把自己当干部，把自己当作菩萨等别人来求教你，得装孙子当叫花子都不在乎，龙门能跳狗洞能钻。这样的人全公社只怕难找。”
“你看——”刘副县长笑了，“你女儿凤鸣怎么样？”
“她？”徐雪森瞪大了眼睛。
“是啊，让她接你的班你还不放心？暂时不行的话你可以手把手地教她嚒！怎么教都可以，骂也是你的权利嚒！”姚部长几乎是调侃。
“吾敢骂她？她不顶撞吾就不错了！”徐雪森使劲地敲掉烟锅里的烟灰。
“你们父女翻脸了？成了对头了？不会吧？凤鸣丫头也不是这样的人品呀！”刘副县长惊讶了。
“翻脸是没有，人也不能叫坏，可对头是一定的。自从她提了干部，她就没把吾这个爹放在眼里，开口闭口听组织的，一张嘴就是听领导的，要按原则办。吾是她爹，不是她领导，没一句听吾的。不但不听，反而弄出点气来给吾受！”徐雪森抓起桌上的香烟，拆开，抽出一支。
“是有点那味道。”刘副县长说。“不过，听组织听领导也不能算是错误嚒。难道你赞成她不听我的？反对张社长？赞成她抵制党委的决定？所以不能一棍子把她打扁嚒。还有，老徐，黄长工都承认，她虽然缺乏经验，但对工作还是很负责任的，有股子韧劲，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倔劲。这是一个干部的可贵之处，也是做好工作的基础嚒。这一点不像你？还不是受了你的影响？不值得肯定？”
姚部长拍拍徐雪森，很认真地说：“雪森，你知道刘副县长推荐秦凤鸣接你的位置得冒多大的压力吗？理解的人能体谅，是为了大局，是为了培养接班人，是举贤不避亲；不了解的呢？还不说是官官相护任人唯亲？所以，你得支持！看不顺眼可以去帮嚒，厂子跟你家不就隔道围墙吗？让她住回家里来，逼她天天向你汇报。”
“拉倒吧！”徐雪森把刚抽了几口的烟卷扔了，使劲地用脚踩了踩。“吾那屋是狗窝！是地狱！她肯住回来？喊了她几次了，嘴上答应过，可就是不见人！”
姚部长觉着奇怪，看看刘副县长，“这是怎么回事？要不让刘副县长给她下个命令？她不是听组织听领导的吗？”
“别别！”徐雪森摇摇手。“强按牛头不喝水！她要不情愿，逼她住回来了，吾还不得天天看她的脸色？眼不见心不烦，算了，你二位不用费心了，就让她去吧。吾也不稀罕管她。她是骡子是马，由她去。吾这水平你们知道，她也知道。如果她求吾教她，吾也不敢夸口，至多把她教成吾这水平，那成什么了？那反倒糟了。你们该怎么用她就怎么用，不用违反组织原则，不用征求吾的意见，吾服从就是了。”
“这么说你同意了？”姚部长又看看刘副县长。
“心服还是嘴服？”刘副县长笑着说。
“不服又能怎样？服！”徐雪森又抽出一支香烟，然后把烟盒扔给刘副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