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邨正想着，背后来了一群人，有三五十人，走得很急，打头的是公社刘书记，父亲徐雪森也在其中，心想，是赶来开现场会的了。
县委裴书记冲着刘书记劈头就责问：“你脑子里还有没有‘纲’啊？什么形势了，还这么四平八稳慢腾腾的？啊？公社书记还想不想当了？”
刘书记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堆出笑脸：“裴书记啊，我满脑子都是‘纲’！左手握着‘以粮为纲’，一大早就把十七个大队书记大队长拖到东葛庄去抓粮食生产；右手握着‘以钢为纲’，右手总比左手强吧，我们用右手抓大炼钢铁，这不是，听说你亲自来抓典型了，我们用强行军的速度赶来了！”
县委裴书记看看一身疲惫的大队干部，“算喽，算你没忘记，暂且记上！我问你，你们是怎么落实县委决定的？都有哪些具体措施？”
“没想到书记走到我们前头了，我们检讨！”刘书记这才看见现场来了金副局长和他带来的工作组，朝他笑了笑算是打招呼。“金局长也走到我们前头了，惭愧！”随后对着县委书记说：“裴书记，昨天县委的誓死大会结束后，我们连夜召开了紧急会议，部署落实县委的指示。刚才在去东葛庄召开现场会的同时，我在大队干部中进行了传达，做了动员。大家总的来说，是坚决拥护县委决定的。但是，我们都是农村干部，大多是农民出身，种田还有些经验，但是，要抓工业，要炼钢炼铁就是门外汉了。我们议来议去，决定：一，公社成立大炼钢铁指挥部，由我担任指挥长；二，成立大炼钢铁指导小组，由老张兼任组长，他是抓工业的老局长，只有他才有些经验；老梁是公社工业办的，任副组长；同时从中学里抽调物理和化学老师、从街镇和其他地方的铁匠铺里选聘有经验的铁匠当技术指导；三，”“这个办法很好！”县委裴书记打断刘书记的讲话。“我补充一点，其他老师，包括小学老师也必须支持大炼钢铁，还可以发动中学生去当技术骨干，派到各个点上去！”“这个么——，书记，会后我们去跟高校长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调整一下课程。”“不用商量！读书为了什么？学以致用嚒！”“好吧，我去传达你的指示！第三，成立——”“别讲那些虚的，我要听具体指标！”县委书记瞪起了眼睛。
刘书记一时语塞。“我汇报吧！”张副主任走出人群，站到县委书记面前。“裴书记，凭我的了解，我们又具体研究了一下，建一个五立方的炼钢炉起码要花一个月到五十天的时间，一个一立方的炉子也要一个星期到十天时间，县委肯定不允许这么拖拖拉拉，所以为了抢时间，我们才不得不采纳老金和老梁的建议，利用南宅缸窑的基础因陋就简赶快上马。可是，这个决定还没来得及征求南宅大队萧书记的意见，还没来得及向南宅的社员解释，老金一大早就把我们公社的人拉来了，造成群众的对立情绪——”
“你就是不相信群众！有那么多陈规陋习吗？需要这么繁琐吗？现在是***！”县委裴书记呵斥。“南宅大队的干部来了没有？什么态度？”
刘书记推推南宅大队的萧书记。萧书记还从未在县委书记面前说过话，有些战战兢兢。“没、没意见！”他又面向还围着的社员：“你们也不会有意见吧？书记，我们举双手赞成！”
“这不是很简单嚒！”裴书记瞥一眼张副主任。“说，继续说。要有重点！”
“好，我继续汇报。”张副主任淡淡一笑。可是，有人看得出，那笑里带着勉强，带着嘲讽。“裴书记，现在西桥公社面临的主要问题是，炼钢离不开的焦炭、煤炭或者燃料以及耐火材料从哪里来？是县里拨还是由公社四出采购？如果采购不到，贻误了时机怎么办？这是一；第二，冶炼所需的铁矿从哪里来？老金说旁边黄岗山的黄石就是铁矿石，刚才我去初步看了一下，含量很低，炼不出怎么办？即使能炼出一些，估计也不会是好铁，更炼不出优质钢，而且会浪费很大；第三，县委给我们西桥公社下达的初步指标是五万吨优质钢，到年底只有一百多天，怎么来得及？书记，还有刘书记，你们算过吗？全公社九千八百户男女老少总共才有四万七千人，劳动力只有一万八千多一点，就算把所有劳力都赶出来炼钢，一个劳力要炼二点八吨，可能吗？一个人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他们都是农民，怎么炼？而且，田还种不种了？‘以粮为纲’的‘纲’还要不要？这个‘纲’可以让一让‘以钢为纲’，但是，来年吃什么？上级下达的公粮还要不要交？这些——”
“什么话！一派胡言！”县委书记恼羞成怒。“一个又一个怎么办，你这是问谁呢？啊？你这哪里是汇报，完全是散布消极情绪，散布流言蜚语！是怀疑和否定县委的决定，是对抗中央的号召！靠你这样的干部还能带领群众？完全是群众的尾巴！落后的尾巴！”
刘书记见县委书记大发雷霆，知道问题很严重了。“裴书记，老张这也是从工作考虑，不是故意对抗县委的。毛主席不是说‘凡事预则立’吗？未雨绸缪也是为了工作嚒，我们宁可把困难想得重一些，遇事才不至于碰壁。”
“你个和事佬包庇落后是吧？”县委书记朝刘书记瞪着眼。“只看见困难还干不干革命了？当年日本鬼子气焰那么嚣张，武器那么精良，你就吓趴下不冲锋了？噢，你没扛过枪，你没这个体会；可你知道，国民党八百万大军，我们凭着小米加步枪不是照样把他们打败了？困难？怕困难就别来革命！现在是非常时期，对这种畏首畏尾只看见困难的干部只能请他让路！我宣布，对老张就地免职！”
就这么须臾的功夫，张副主任被撤职了！不但所有的干部发出惊叹，惊得目瞪口呆，就连围观的村民都觉着离奇。村民本来是这场闹剧中的重要角色，可一转眼的工夫成了观看闹剧的观众了。他们柱着锄头、钉耙、铁锨柄，饶有兴致地欣赏。张副主任失意地摇摇头，默默地趁机躲到了人群的后面。
在一侧旁观的西邨和金莉也惊呆了。金莉捅捅西邨：“看到了吧？张叔也算是老革命了，就说了那么几句老实话，哪一句是反党反中央的？一下子把官丢了！你算老几？他们捏你还不跟捏一只蚂蚁容易？所以，闭上嘴，千万别去惹事！”西邨不置可否，没回答。
那边老梁格外地兴奋，挺起胸站到前面，说：“裴书记，您的指示很精辟！说出了我们广大基层干部的心里话！办法总比困难多，什么事都是人做的，只要我们广泛发动群众、紧密团结和依靠群众，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就没有办不到的事！在县委英明正确的领导下，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老梁同志，说得好！‘只要想得到，没有做不到’是县委提出的口号！我们就是要有这种大无畏的革命气概！敢想敢说敢干才是***的精神！”县委书记的眉头舒展了。“哎，老梁，今天不是到这里来我差点把你忘了。你这几年工作任劳任怨、勤勤恳恳，从无牢骚，表现不错嚒，今天的革命斗志就很旺盛嚒！小刘书记，现在县委决定，就由老梁接替老张的职务，随后县委下个书面通知。老梁，从现在起，你就给我把西桥公社的大炼钢铁抓起来！”
这可是重大转折啊！为了这一天，老梁不知等了多少天，委曲求全不知忍了多少回，今天终于拨开云雾见太阳了！出头了！翻身了！老梁激动得浑身打颤，连忙走前几步，腰像按了弹簧连鞠了七八个躬：“谢谢裴书记惦记！感谢县委的栽培！我一定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敢立下军令状，不拿下五万吨钢誓不为人！”
“这个态度很好！”县委书记转身问金副局长：“老金你呢？什么决心？”
还没回过神来的金副局长一个激灵：“工业局有信心有决心超额完成县委下达的指标！”
“这个态度也很好！”县委书记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不过，老金，我的同志哥，你的作风要改一改喽！不能再搞一言堂啦！要多和群众商量，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要走群众路线！”
“谢谢裴书记提醒！”金副局长像个小孩子腼腆起来。“我一定深入群众！”
“裴书记，我现在就把我的想法向县委汇报一下，如果您看行，我们马上贯彻！”老梁毕竟是当过书记见过世面的，不失时机表现。“说嚒！不要有顾虑！”“是。裴书记，您知道，西桥乡一共十七个生产大队，我们把县委下达的指标分解下去，每个大队三千吨，这样做，各大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困难不就小了？”“老金，你听听，这就叫群众路线，这就叫相信群众！你跟老梁也算是老搭档了，多向老梁学习学习！”“是，生姜就是老的辣！”
得到县委书记的当众首肯，老梁信心倍增，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从前，仿佛他现在是西桥公社的最高首长，把刘书记撇在了一边，连忙向各大队干部布置任务：“各大队书记队长都来了吧？经请示县委决定，各大队回去后立即投入大炼钢铁运动，务必把‘钢元帅’当作第一要务紧抓不放，每大队三千吨，只许增加不得减少，有困难自己解决，有矛盾不得上交，谁打折扣谁叫苦就请谁下马！”
“这个老梁！锐气不减当年嚒！”县委书记朝金副局长笑笑。金副局长一面回答“是”，一面在肚子里骂道：“猢狲！给张梯子就往上爬！”
“现在，请各大队表态。我向县委立了军令状，也请各位向公社立个军令状！谁先来？”老梁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徐雪森！你是有名的老滑头老右派，可要戴罪立功啊！表个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