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1 / 1)

宋五叔说撒种是技术活的话是一点都不假的,属于经验之谈。种田的农民都懂得,种子撒得匀不匀,全靠手上的功夫;一亩地撒多少种子、撒出的密度合理不合理,关系到未来禾苗的透风采光与养分供给,最终关系到果实(稻穗或麦穗等等)的饱满程度、产量高低。在西村从前,撒种人撒种前是需要沐浴焚香敬菩萨的。现在解放了,破除了迷信,不搞那一套了,但农民们依旧没有忘记撒种是确保丰产的一个重要环节,所以他们格外地重视。

吃过早饭,唐海和宋五叔、唐老鬼三人恭恭敬敬地洗了手,按照播种的土地面积,把从仓库里领出的种子认认真真地称了又称,反复复核。

也许是为了向新任的队长展现自己的手艺,也许是为了履行自己的承诺真的想多吃几块肉,也或许是他们敬畏看不见的菩萨,看得见的结果是,他们认认真真地一丝不苟地播撒种子,比从前任何一次撒得都认真都仔细。西邨蹲下身子检查,撒在土里的种子仿佛是数着一粒一粒按进去的,不但均匀,密度也像是计算好的。“两位唐伯、宋五叔,真不愧为撒种的高手啊!真该叫一个仙女撒花!吾绝不食言,中午吾的那份肉赏给你们吃!”

在另一块田里翻地的男女社员嘻嘻哈哈有说有笑,有人还唱起了江南小调:

“汗滴土地唷,咿呀呀之唷,土地呀成田;种田唷种田,土地唷长钱。喔唷唷,金钱勿能吃啊,官帽勿能喝啊,活命唷全靠田。咿唷唷,种田万万年!江山日日鲜!咿唷唷,黄连入口苦变甜!

“播撒种子唷,咿呀呀之唷,种子呀长穗;抽穗唷抽穗,种子唷当归。喔唷唷,上面把手挥啊,下边把汗甩啊,世事唷轮转回。咿唷唷,皇帝万万岁!百姓天天醉!咿唷唷,黄袍入土人变鬼!”

小调煞是悠扬动听,唱词却是耐人寻味。

农民们是乐观的自在的逍遥的。田地是他们劳作的车间,是他们生活的陪伴,是他们挥斥的舞台,是他们发泄的场所;田地是他们的生活,是他们的根基,是他们的寄托,是他们的归宿,是养育他们生命的源泉,更是他们全部幸福的希望。田地是母亲!

西邨捧起一撮土,放在鼻下闻。

“叮铃铃!”远处的田埂上来了五六个骑自行车的人,面目严肃地朝西邨这边赶来。“工作队来了!”“这帮狗日的,跟个奸细似的,又来了!”“领头的据说是县农科所的,其他的是公社农技站的,专门来检查深翻的!”“他娘的,本来只要用牛耕田,非要深翻用铁锨挖,把人当牛马!”“累死人的瞎指挥!”“别发牢骚说怪话!要高产就要深翻!越要高产越要深翻!这叫科学种田!”“狗屁科学!科学就是深翻密植?”“现在挖深点吧!当心被捉去游街!”

西邨迎上去。“你们是——?”来人气势汹汹,也不搭理,直接走进撒了种子的田里。“不用查就知道密度肯定不达标!”被称作是县农科所的那位从包里掏出卷尺,在地里划了一个方框,“数一数!”公社农技站的一位农技员真的弯下腰去计数,“一、二、三……”“倒算一下,每平方米的密度是多少?每亩合到多少?离规定的标准差几倍?”

“喂,同志,你们这是做啥呀?”西邨好奇,不管他们理睬不理睬,走上去问。

“查密度!”回答的是公社农技站的农技员。

“查密度用得着这么繁琐吗?还要划框框?”西邨仍不解。

“这叫抽样调查,是科学,懂吗?”还是公社农技站的那位农技员回答。

蹲下的另一位公社农技员说:“不用算了,我估计离县里的规定起码差五倍!”

“五倍?你的眼光也太差劲了!”县农科所的那位不屑地看了一眼“估计”的那位农技员。“算一下!我估计要差十倍!”

“差十倍?”西邨惊讶得瞪大了眼。“那县里规定的密度是多少?再往田里补九倍的种子那是多少?还不布得密密麻麻把土全盖住了?长出来的庄稼又是撒下种子的几倍?是撒粮食还是播种啊?”

县农科所的人站了起来,还是不屑的目光瞟了一眼西邨。“你算老几呀?插什么嘴废什么话?你们队长在哪?去把他叫来!”

西邨挺挺胸,“吾就是!”

“你?你是队长?开什么玩笑!”县农科所的人冷笑一声。“昨天是个矮墩墩的,今天怎么是瘦高高的了?变戏法呐?你们队有几个队长?啊?”

西邨笑笑说:“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今天吾当队长。”

唐海说:“工作同志,不错的,他是吾们西村生产队长。”

宋五叔捧着装满种子的簸箕靠过来解释说:“工作队同志,他大名叫徐西邨,是代理的,他可有文化嘞!”

“你是队长?有文化?”县农科所的人疑惑地用不屑的目光打量西村。“好,既然你是新队长,又有文化,那你应该能够理解县里的规定。我问你,一粒种子长一株苗,十粒种子长几株?一株苗就是一颗穗,如果一颗穗结五十粒,十株结多少?一万粒种子、十万粒种子呢?”

对如此一厢情愿的逻辑,西邨觉着好笑。“这就是密植的根据?你们的科学种田就是种子撒得越多未来的产量就越高?那,工作同志,如果吾们往一亩田里撒一百万粒种子呢?产量不是更高吗?”

“理论上是可以这么说的。”县农科所的人不知是计,顺口回答。

西邨在内心暗笑,脸上却很认真。“那吾请您算一下,一百万粒种子是多少斤?将来可能的产量又会是多少?如果每亩田里撒五百斤种子,结果,明年收获的产量也是五百斤,那这叫科学?这叫种田?种田是为了什么?”

县农科所的人哪受得了被人当面责问当面顶撞!“你在跟谁讲话呐!哪个老师教你这么算账的?你的数学也太差劲了!五百斤种子还收获五百斤吗?啊?应该是五千斤五万斤!”

“哈哈,吾的数学的确没学好。”西邨狡黠一笑。“工作同志,请您耐心地教教吾。按照您的逻辑,如果每亩田撒五千斤种子,那每亩田的单产就应该至少有五万斤五十万斤,对不对?那请您问问吾们的社员,去年,西村的亩产是多少?如果西村落后,请问全县最高产的村亩产又是多少?有超过一千斤的吗?有五千斤的吗?”

唐海在一旁已经听出了门道,嘿嘿地笑了几声,说:“西村最好的年景每亩的单产是水稻六百五十三斤,小麦三百八十二斤。”

“你这个问题问得好,算是问到根子上了!”县农科所的人看一眼唐海,又看看西邨。“为什么以前的产量不高?就是农民的传统观念太深,不按科学种田!一是耕田用牛用犁翻得浅,二是种子撒得太少长出来的苗稀稀落落,这就从根本上制约了产量。所以,现在,县里,告诉你,不仅是本县,现在全省、全国都在推广深翻土地搞密植。鉴于你是新上任的队长,今天我才耐心地跟你讲这么多,也不批评了,请你马上改过来,按照县里密植的规定撒种!”

西邨为难地苦笑着。“同志,这三位是吾们西村百里挑一选出来的撒种高手,有几十年撒种的经验,他们会按照常规合理撒种的,况且,这田是吾们自己的,还能不负责任乱来吗?”

“田是你们自己的?你刚从天上掉下来啊?小赤佬,田是公社的!是公社的田就得听公社的,听县里的!还撒种高手?撒种高手也得执行县里的规定。马上改过来!”县农科所的人挥挥手。

西邨想,这算哪门子科学?完全是想当然的伪科学嚒!可是,他不敢把话说出来。

“喂!工作同志,按你的规定一亩田至少要撒五百斤种子,那岂不是要把吾们去年收获的一倍半的粮食当种子全撒到田里了?那吾们吃什么?你还让不让吾们吃饭了?”宋五叔很气愤,把手里装种子的簸箕撂到了地上,种子撒了。

“你这个老东西怎么说话呐?”公社农技站的一位农技员大声呵斥。“吃什么?你这是问谁呐?还敢耍态度!县里的领导如此苦口婆心讲了半天,还没听明白?真是对牛弹琴!”

县农科所的人像发现了新大陆,一反常态笑着跑到宋五叔撂簸箕的地方,“就按这种密度撒!”

“这种密度?”宋五叔惊讶得圆睁眼。“工作同志,你把田当晒谷场呐!”

不知道唐弭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忍不住推推西邨,低声说:“别顶牛了,先应付了再说。”

唐海大声说道:“好,工作同志,你们放心吧,就照你们的规定做。你们公事忙,还要去检查别的队,就请先回吧,吾们马上改!”

西邨想起了与唐海谈起父亲耍两面派的话,明白唐海这话是缓兵之计,也说;“对,工作同志,你们去别的队忙吧,吾们照你们的指示办就是了。”一边说着,一边展开双手像赶鸭似的赶他们离开田。

“照办?照办个屌!”宋五叔捡起簸箕,朝工作队的人瞪去一眼。“照你们的话办了还不喝西北风?种子铺满了田,苗能出得来?苗挨苗能长得实?能结穗?扯淡!说山海经、嚼百趣去!”

“宋小五,声音低点,别让他们听见了!”唐海射去一道犀利的目光,随后,从簸箕里抓起一把种子,笑嘻嘻地问工作队的人,“同志,这样的密度可以了吧?”说着,把手里的种子轻轻地放到田里。

“可以!对!就这种密度!就按这位老师傅的样子撒!”县农科所的人摆摆手。

他们跨上自行车,摇摇晃晃走了。

“改过来!”工作队的人走远了,唐海马上弯下腰去捧起刚撒到田里的种子。“他娘的,哪个二百五梦里想出来的密植!”

宋五叔挺挺腰,脸上依然愤怒。“一帮狗日的钦差大臣!一入公社,田倒成了他们的了!怎么种田、怎么撒种还要听他们的瞎指挥受他们这帮王八蛋的气,真他娘的窝囊!”

“宋五叔,当心牢骚太盛伤了肝!费点工夫改过来就是了!”西邨安慰道。说罢就与小五子去隔壁田里挖土了,唐海和宋五叔、唐老鬼三人依旧按照老规矩撒种。

不成想,工作队的人突然杀了个回马枪又回来了。领头的县农科所的人用脚踢开田里的土,见撒下的种子并不是他要求的密度,依然是稀稀落落,立马发起威来:“我就知道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总算逮了个现行!小赤佬队长,你给我过来!”

见工作队的人杀回来,西邨知道露馅了,想瞒是瞒不了了,慢吞吞地边走边想辙应付。小五子也跟了过来。

公社农技站的人夺下唐海手里的簸箕摔到田里,满满一簸箕种子全撒了,厉声呵斥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个老东西,竟敢耍两面派!”说着又冲向唐老鬼,夺下唐老鬼手里的簸箕,连种子连簸箕甩出去很远。宋五叔见状,捧着簸箕就逃。

西邨见此情景,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只觉得一股血流冲向脑门。他对自己说,要克制!

县农科所的人指着西邨吼道:“你算什么队长?啊?居然教唆他们阳奉阴违哄骗工作队!竟敢明目张胆与县里对着干!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啊?这叫反对***!叫对抗县委!把他给我抓起来!”

唐弭急了,连忙伸手挡住。“别别!工作同志,不能随便抓人!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大队书记徐雪森的儿子!你们就原谅他这一次吧!”

“哦?老右派徐雪森的儿子?难怪呢!”县农科所的人愣了一下。“你们知道我们这些人为什么又来了吗?告诉你们,我们一直防着徐雪森,一直盯着徐雪森,料定他会与县里唱对台戏,所以把西桥大队当重点当典型,果然不出所料,深翻不达标,密植又偷工减料,搞两面派,胆大包天!”

公社农技站的一名农技员冷笑着说:“哼!老子当书记,竟然让儿子当队长,目的就是父子联手与上级对着干!”

另一位农技员一脚踢飞唐老鬼被夺走的簸箕,火上浇油:“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右派带出个小右派!”

“把他给我抓起来,押到公社去开他的批斗会!”县农科所的人喝令。

公社农技站的五个人中有四个是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一听县里的领导发了话,两名年轻人立即血气方刚来了精神,围上去押西邨。西邨早已被激怒,但还是忍着性子,伸展双手向外轻轻一挡。两名年轻人趔趔趄趄向后倒去。田地立即变成了场地。西邨发怒:“别糟蹋种子!都退到田埂上去!”西邨率先跳到田埂上。

“好小子,你打了人还想逃?一起上!”被挡的两名年轻人显然不服气。

县农科所的人双手叉腰唬下脸:“你吃了豹子胆了!不但反对***,竟然还敢违抗上级!给我抓起来!”

公社农技站年纪稍大的农技员说:“别动粗!”

“你们糟蹋了田还要血口喷人?想动武吗?吾看谁敢!”西邨操起田埂上的一把铁锨。赶过去的四名农技员以为西邨是要用铁锨打他们,吓得纷纷退了回去。“你敢用武力反抗?现行反革命!”可是,西邨把铁锨柄往膝盖上一折,铁锨柄折成两截。“要是你们的骨头比它硬,就上来试试!都给吾滚上来!”西邨大气凛然,威严地怒视他们。

县农科所的人与公社农技站的人个个吓得面如土色,面面相觑。

唐弭说:“你们六个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对手!别折了胳膊断了腿,识相点,走吧!”

唐老鬼说:“不能就这样便宜他们!赔吾的簸箕!”

西邨指着田,严厉地责问:“你们看看,啊,这田里还像是撒过种的田吗?你们是来检查的还是来糟蹋的?你们是来帮忙的还是来耍威风的?啊?你们这是为农民着想吗?还讲什么科学?科学就是你们说的做的这个样子?完全是假科学伪科学!”

唐海说:“打着科学的土匪!”

宋五叔赶过来,说:“一群乌龟王八蛋!快滚!”

县农科所的人和公社农技站的人灰溜溜地走了。没走出去几步,县农科所的人恶狠狠地回头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们这是明目张胆的反抗!是全县武力对抗***的反面典型,简直是无法无天!逮不到你的人,回去就发你的通报,我还就不信开不了你的批斗会撤不了你的职!你给我等着!”

“吾等着!但是别让吾碰上。你们胆敢再来,那别怪吾不礼貌,来一个揍一个,来两个打一双!”西邨回应道。

唐弭嘿嘿地笑着。“你们敢开批斗会?吾就上北京去向吾将军叔叔告你们的状,统统撤了你们的职!”

唐海笑着说:“快滚吧,别癞蛤蟆吹气给自己壮胆了。谁也不能一手遮天!”

田里一片哄笑。刚才唱江南小调的人又唱了起来:“汗滴土地唷,咿呀呀之唷,土地呀成田……”

最新小说: 直播:开局就被妹妹曝光了 医婿吴东云汐 假千金是满级绿茶[穿书] 三国之我是四弟 灵气复苏:开局神级武魂 直播:乡村奶爸的悠闲生活 大众情人 冲喜王妃:相公不好惹 硬核快穿 恶毒女配不洗白(穿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