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花夫人卧病在床后,大多生意她都不再露面,而是交给了翟管家和钱庄掌柜,两人遂忙得不可开交,好在花频频已经能帮上忙了,他们也不至于手忙脚乱,再加上有温老板帮衬,生意还算平稳。
“要我说,你就是累的,哎,你这命苦的,上辈子也不知道欠了他什么。”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温老板在亭中陪花夫人唠嗑,她显然还不知道花家夫妇已闹得不可收拾了。
“我倒不觉着。”花夫人卧在软榻上,双颊泛黄,唯有一双眸子还神采奕奕,她似乎对自己的病情不太在意,淡淡笑了一下,“当年是他救的我,又将我抚养长大,他固然对我恩重如山,可以我的性子,若非在意,也不会护他这么多年。”
她向来如此,喜欢不喜欢分得很清楚,温老板曾说过她这是真性情,她听罢也只笑笑。如今她病入膏肓,虽与花老爷走到了这般田地,她依然不后悔,她爱的她拥有过,哪怕落得个病死的下场,她也无悔。
“对了,我将进来时,听见掌柜的说各地生意不行了,”温老板替她担忧,端着茶杯起身坐在她榻边,扶起她给她灌了口热茶,“你真的决定放弃了?”
茶水在她嗓子眼滚了一遍,又被她咳了出来,撒在了衣襟,晕染出一片水痕,她虚弱得勾了勾唇角,“放弃?不可能。”
温老板闻言点头,“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放手的。”语罢又拧眉,不放心道:“你这到底是什么病啊?怎么老不见好,要不换个大夫瞧瞧?济生堂虽有名,也有瞧走眼的时候吧。鱿”
花夫人抬了抬袖,让她靠近些,她依言而行,将耳朵凑了过去。花夫人喘了口气,贴在她脖颈处动了动嘴,下一瞬,只听嘭得一声茶杯落地,碎成片状,她眼中迅速蔓延出水汽,很快模糊了视线。
入夜,月明星稀,凉风嗖嗖,花频频在酒庄谈拢生意,便告别万夜回了钱庄。翟管家在厅里候她多时了,一见她进来,忙迎上去,道:“将府里小厮过来,说老爷问小姐什么时候回府一次。”
“你差人回去说一声,就说等我忙完这一阵子便回。”花频频面无表情又嘱咐了他几句钱庄的事,正要去找花夫人,翟管家犹犹豫豫问:“小姐,夫人的病,我们这样瞒着老爷,好么?”
花频频一瞬间黯淡了神色,厅里默了一会儿,她才道:“翟叔,娘亲说什么我们照办便是。”翟管家还想再说些什么,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又咽了下去,眼睁睁瞧着她离开了。
鸿雁服侍花夫人喝完了药,瞧她躺床上安静得眯上了眼,心知她要休息了,便收拾妥当熄了灯出了门。将掩上门转个身,便与花频频正撞个正着,她小声喊:“小姐。”
“娘亲休息了?”花频频压低声音问,鸿雁低眼回:“才睡下。小姐要去陪陪夫人么?”花频频沉吟了片刻,挥手让她退下,推开门,蹑手蹑脚进了房。
她就着从窗户穿过来的淡薄月光摸索到了床前,双膝一弯,跪了下来,黑暗中月光点点,映在了她的眸中,满是哀伤。
她抻手轻轻往床上摸索过去,摸到了娘亲的额头,鼻子立时一酸,再也忍不住探身将脑袋搁在了娘亲的颈窝处,温暖又令人安心。
“是频丫头么?”默了一会儿,花夫人慢悠悠睁开眼,探手摸了摸她的发,她轻轻嗯了一声,花夫人笑了,“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
“想和娘亲一起睡。”她双膝跪在冰冷的石阶上,半个身子趴在床上,花夫人不忍心她这么难受,叹了口气,“罢了,你上来吧。”语罢,她往里挪了挪身体,腾出了半个床。花频频顿了一下,也不脱衣,直接翻身上床,紧紧搂住了她。
“今天谈生意顺利么?”她接受了花频频类似撒娇的行为,重新阖上眼淡淡问,花频频嗯了一声,“万公子人不错,难怪娘亲以往那么看中他。”
闻此,花夫人似乎笑了一下,“娘亲看中也没用,你又瞧不上人家,你既然和裴家孩子在一起了,就和万家的撇清关系吧,裴家那孩子待你是真心,莫辜负了人家。”
“我今天已和他说清楚了,我和他不可能。”想起今晚万夜听完她正式拒绝的话失意又落寞的神色,她淡淡的语气掺杂了茫然,“我又不喜欢他,他何苦这么喜欢我呢?这不是浪费自己感情么?”
“呃,”花夫人哑然,顿了半响,才无奈道:“感情这种事,身不由已的多了,要我说其实他也不想喜欢你,你整天板个脸,哪有其他姑娘娇俏讨喜,可惜啊,又管不住自己的心,悲剧一桩啊。”
花频频:“……”
/p>
她往花夫人怀里蹭了蹭,低声问:“那娘亲与爹爹之间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我一点都瞧不懂。”
“我与你爹爹?”夜色浓重,月光被隐去大半,房间里乌漆墨黑的瞧不见光亮,花夫人忍不住弯了弯眉,却再也没说话。
深秋已近,树木枯荣,百花凋零,入眼萧瑟无比,花府磬鹤院里枯萎的花枝缩在地上,萎靡不振得紧。白日里下了场秋雨,夜半时分更显凄凉,一阵阵凉意透过窗户袭进书房,段夫人按着座椅扶手,盯着信封的双眼红通通一片,“你说,各地方的人都折了?”
段千随端坐在书桌后,沉着脸色点了点头,“之前我们得知的消息是她的障眼法,她有意让我们误以为时机成熟,是我们思虑不周,大意出手,这才损失这么大。”
“那也不至于输得这么惨!我多年经营,就因为她的一个阴招就要功亏一篑?!开什么玩笑!”段夫人一向温婉的脸上浮现出了急躁之色,她胸腔内涌起了一股股火气,她急于发泄,一手将信甩到桌子上,她下命令道:“告诉他们,撑着!她已经活不了几天,就是拖,我也要把她拖死!”
“娘,你……”段千随于心不忍,他揉了揉脑袋,眉宇间满是忍耐,他道:“明知道斗不过她,你又是何必?当年的事,舅舅已同我说了,父亲的死……”
“你给我闭嘴!舅舅?!那个废物?!他说什么你就信?我是你亲娘,我能骗你么?”段夫人双臂撑起桌子,被他气得眼中煞气满满,“你父亲就是被秦沁源害死的!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话未落地,只听“嘭”得一声巨响,房门被踹开,两人被一惊,急急望向门外,只见花老爷一脸平静得站在门外,径自望着段夫人道:“锦袖,来祠堂一趟,我这个废物有话和你说。”
“大哥,如果我说不呢?”心知所有的心思都已被他知道,段夫人也不怕了,她抚了抚散落的发丝,在椅子上坐下,姿态端庄,雍容贵重,宛如多年前,她还是那个高傲的花家大小姐。
“柔瀚,你要跟着也可以。锦袖,你是自己走?还是让人搀着你?”花老爷语罢,门前出现了两个大丫鬟,一脸冷漠得盯着段夫人,好似只要花老爷一声令下,两人就扑过来绑了她似的。
“舅舅,是我们做得不对,可看在娘亲是您血亲……”段千随想让花老爷顾念一下旧情,却被段夫人厉声打断,“说什么血亲!他眼里就没有血亲!”
“想要我去祠堂?好啊,”她与花老爷隔了十来步的距离,花老爷容色淡淡,她却满脸激愤,“可花臣袖,去了祠堂你就不心虚么?这么多年了,你身为花家长子,却允许她将花家血亲祸害成这个样子,你也不怕花家列祖列宗怪罪于你!”
“大哥,她是个外人啊,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自己,都是为了将花府据为己有,事到如今,你还没看清么!”她情绪起伏得厉害,一会儿狠戾,一会哀怨,她从椅子上起身,步步靠近花老爷,“大哥,当年你怎么忍心瞧着父亲出家,被困于寺庙?怎么忍心瞧着我被赶出花家,去那个不毛之地,当年我差点死在那里啊!”
“都是因为她,没有她,我还是那个风光无限的花家大小姐,没有她,我的夫君依然名动京城人人称赞,而不是什么贪财卖义的小人,是她毁了我的一切!”宽大衣袖下,她握紧了拳头,脸上却又温和起来,“大哥,我不怪你,你也是被她逼得对不对?不要紧,她很快就要死了,到时我们要高高兴兴的。”
门外成股的冷风拍过房门席卷进来,吹得烛火缭乱,吹得花老爷身子一抖,少顷,他道:“锦袖,你恨错人了,你所说的这些事都是我做的。”
夜色弥漫,街道空旷,马车缓缓行驶,可在马夫瞧不见的地方,有一群黑影在悄无声息得靠近,而车厢里疲倦至极的花频频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