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过了.”孟泽总是能够知道他想知道的一切的.我这样想着.心底也平静得很:“我在十八天上见过沈凌.”
“哦.见过了.”孟泽似乎是自言自语.一手提着蜜饯一手牵着我.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已经是下午了.太阳西沉.光芒柔和.孟泽站定看西天被太阳映得灿烂的云霞.忽然回头对我笑了一下.
“走吧.”他说.
孟泽平时话不多.有心事的时候话更少.我明白他有心事.更明白自己是他的心事.我并不走.执拗的拉着他.他刚抬起的脚又停下.我低头.拿出袖间的戒指递还给他.他接过戒指.戒指上罩着夕阳的光.显得妙不可言.孟泽抬手.将戒指扔在了山下.
“诶.”我惊呼.
“怎么.”孟泽转过头看我:“你还想要它.”
“我……”我摇摇头.不知为何.孟泽这一副寡淡无欲的面孔.叫我打心里觉得难过:“你可以送给别人.”
“送过你的东西.怎么还能送给别人.你回荒羽岛吧.如果沈凌足够聪明.他会躲在十八天上不出头.如此.他的性命也能够保全.”孟泽摸了摸我的头:“再见了.琼落.”
已经不需要更多的话來说明彼此的心事.孟泽是个聪明人.懂得什么时候该抓紧什么时候该放手.我沒办法勉强自己和他在一起.他的性格也决定了他不会勉强我与他在一起.只是他在这样的时候还考虑沈凌的性命.这实在让我感动非常.
“琼落.”我提着蜜饯走了不过十余步.孟泽忽然叫住我.我回过头.他微笑着:“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也希望你不论哪一个你.都可以记得.流破山上的时光.”
记忆里在流破山也就看过两回陆莲花.我点点头:“以后我想赏花了.还能过來吗.”
“随时恭迎.”孟泽答.
三百年.我真正熟悉的人只有孟泽一个.可这唯一的一个人.我从來都沒有看透他.他就像是十八天一样.总是罩着层儿雾气.旁的人评价孟泽.总是用尽溢美之词.而我明白.他需要的.从來都不是这些恭维的语句.
我曾经在夜里去过玉华殿.那时候孟泽的书房里点着灯.他坐在书案前.案上奏折堆积如山.他提笔朱批的样子认真无比.我躲在窗口看他.从傍晚到夜深.我很想劝他休息休息.可我从來沒有出现在他面前.
其实我知道他想娶我.三百年前我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他欣喜若狂的脸.一个人.情绪波动是很正常的事.可这个人是孟泽.正常也就变成了不正常.
我总觉得他是孤独而寂寞的.虽然他在我面前总是显得温柔而强大.我不知道他的孤独和寂寞來源与何处.所以无法开解他.
他是个罩着雾气儿的人.我感觉我永远也不可能吹开环绕在他身边的浓雾.所以我总是离他很远.好像只要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便不会被他的情绪影响.
我提着蜜饯直上十八天.如孟泽所言.沈凌杀掉穷奇夺走忆尘花的事情已然是败露了.十八天上有梵央神君设下的结界.寻常人根本就进不去.
可是十八天上沒有他.
我近乎惶恐了.急急忙忙跑回荒羽岛.却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该去向何方.想了想.至今沒有任何仙君被处罚的消息传來.沈凌也该是安全无虞的.他曾经约我今夜子时在十八天相见.便不是食言.如此.我便静心等一等.等今夜子时再去寻他.
这几日所思所想颇费心神.我咳了两声.菀凝端着我平日喝的药上來.笑嘻嘻道:“孟泽仙君的厨艺可是放之四海而无敌的.仙君今日中午该享了口服了.”
我端起汤药一饮而尽.嘴中有些发苦.便拈了颗金丝蜜枣扔进嘴里:“菀凝.你去诛仙台边上守着.一旦有什么动静.立马知会我.”
“守诛仙台做什么.”菀凝不解.大大眼睛里满是困惑.
“守着便是.”我说.
因着身子虚弱的原因.我其实相当嗜睡.加上这汤药里面加了茯苓和丹参.都是宁心安神的药材.我倚在亭栏上不过片刻.便昏沉欲眠.
不想这浅浅一眠.眠出我三百年的旧事不算.更叫我想起了我与梵央共住十八天的那上万年.
琼琼碧落.一世长安.青青琉璃.什么琼落什么王长安.归根结底都是我青璃上神一人.而我两番忘却前尘.化作忸怩姑娘忐忐忑忑过活上万年.不过是仙帝清颂在算计.
而我与那清颂有什么冤仇呢.这大抵还是神族远去时候的旧事了.
父神一生过得清贫无比.随身只带一只凤头木钗.那钗子的原型本是凤凰一族的嫡亲传人.因折了翅膀.被族人送到父神身边.希图借着父神无上的神力将那只翅膀养回來.后來小凤凰的翅膀果真养了回來.一心想着知恩图报.便自请留在了父神身边做个小小侍童.
那小凤凰便是梵央.而我青璃.是那只凤头钗上的一颗夜明珠.明珠本是死物.可我承了父神的庇护.也早早修出神识.我与梵央陪伴父神四千八百五十又六年.直到父神用尽天命.即将魂湮.
一切皆如《上古·洪荒纪》所载.父神在羽化前夕遭到魔族围攻.千钧一发之际.他将血肉注入凤凰体内.将半生修为渡到了我身上.梵央伤得很重.我当时尚未化出人形.沒受什么伤.因着得了父神的神力.很快苏醒过來.我在东荒捡了一年梧桐枝.直到梧桐枝倚迭如山.梵央就在梧桐枝搭成的小屋里沉睡.直到三年过后.梧桐无火自燃.火堆里飞出一只金灿灿的火凤凰.
之后种种不必再提.我与梵央取回被魔族侵占的领地.恢复六界秩序.数万年后.神族远去.留下我与梵央守护六界.彼时有个很严肃的问題.便是到底该把六界交付到谁的手上.
当时我和梵央看中的其实是个很年轻的小仙君.便是南海的修启.可修启年纪实在太轻.少年意气.不够沉稳.于是便只剩下两个人选.其中一个便是清颂.清颂与另一位德高望重的仙君在六界的人缘都相当了得.可就在大选的头一天.另一位仙君前去荒夷寻找父神佩剑.被魔君祁玉斩杀在了荒夷.
于是清颂毫无悬念地坐上了仙帝的宝座.我和梵央为他加冕时.我看见他眼中的得意与野心.很想把玉冠扔在一旁.清颂不是我喜欢的人.可他是大家推选出來的.我自然不能因自己直觉的不喜欢而犯了众怒.
直到后來.我女扮男装进荒夷游玩.与时为魔族二皇子的卿尧做了结拜兄弟.方明白祁玉当年不惜与仙界为敌也要斩杀那位德高望重的仙君.乃是受了清颂的嘱托.清颂与祁玉密约.只要他坐上仙帝宝座.便允魔族之人自由來往六界.任何人不得阻拦.
这是很卑鄙龌龊的事.我当时便生了惩治清颂的心思.可待我回到十八天.将这告诉梵央.却又听到了仙帝和魔君联姻的消息.于是我在卿尧处听得的事情的真实性.便被我自己给怀疑了.
想來清颂是恨透了我的.不然.他也不至于在仙魔混战的紧急情况下.还一心一意要设计着把我给杀了.可惜他忘了我的本体是夜明珠.又在父神经历雷劫时经过天火淬炼.即便跳进铸剑池.躲在明珠内的神识.也不至于被烧得荡然无存.
我凭借着那一点仅存的神识活下來.却在醒來的第一天.被清颂封印.
说來真是一场笑话.世间至尊的神君.竟被区区一介仙居捉弄于鼓掌之中.
拿出未梳在三百年前套在我手上的戒指.戒指内部刻了两个字:梵央.如此.我更不为沈凌担心了.就如西天佛尊从前叮嘱过我的一样.万不得已时.杀了沈凌.
他迟早得死一死才能结束沈凌的一生变回梵央.清颂若让他跳诛仙台.反而能让我轻松许多.试想.沈凌现在也修得了仙体.且还是个实力非凡的神仙.总不能我用止邪剑在他身上捅两个窟窿.然后抱着他欢欣鼓舞地说來來來.这才是真正的你和我.
隔壁房里菀凝还在和芳菲聊天.对于芳菲修炼时的非凡表现.菀凝觉得相当不解.而我先前不解.现在却也释然.她是我和沈凌的骨肉.也是兼具父神神力与血肉的唯一一人.
她是我的女儿.血脉相连.所以在若湘的婚宴上.她会一直跟着我并要随我來到荒羽岛.
这便是清颂不可控制的因素吧.他以为自己运筹帷幄能将一切牢牢掌握.却不想感情从來都是沒有固定破解方法的牢笼.就如我和梵央.即便跨越三生.也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彼此.
一切皆如沈凌在十八天上所说.这世上本沒有一见钟情.所谓一见钟情.不过是等到了一直在等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