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路军继续向前推进,邬琅开始有有目的性地观察闻锋和林正,他发现闻锋和林正的关系似乎越来越僵硬。他们私下里不再交谈,除了会议和上战场,他们几乎不出现在同一个场合里。两人的营帐甚至隔得老远。邬琅不知道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多久。他找到部队里的士兵询问过,他们说,闻校尉和林承奉自中路大军出发后不久就开始有了隔阂,而且还是闻校尉单方面的排斥林承奉。林承奉好几次想要和闻校尉搭话,都被闻校尉躲开了。有时候还会听到他们的争吵,不过不敢走近,所以听得很模糊。
邬琅微微了然,有些诧异。之前察觉到闻锋和林正之间不寻常的气氛时,他没觉得事情有多严重。再好的朋友都会有吵架冷战的时候,更何况是将领和自己的军师,意见相左那是家常便饭。可现在看来,闻锋根本就不是在和林正吵架,他是想彻底和林正拜托关系。
为什么,邬琅不禁思考。他们同是司徒靖的人,将来要一起接手自己的玄甲军,理应大力培养默契,搞好关系。怎么闹得这么僵,而且还是悄无声息的。就连他们身边的人都不知道原因所在。
一个又一个问题,想的邬琅几乎要失眠了。
他十分担忧独孤胜的病情,却也只能担忧着。他在信里告诉自己,常山既然接了命令,就一定会保护好独孤胜的周全,常山从来没有失手过。但潜意识里他又想,常山也是个普通人,是人就会有失误,是人就会犯错。若常山偏偏在这个时候犯错,丢了独孤胜的小命,那又该如何。
邬琅闭上眼睛,他感觉到了疲惫。此时此刻,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想念杨记川,希望他还在自己身边。
他想了想,起身提笔给杨记川写信。
明明满腔思念和苦楚,落笔时却也只愿让读信的人见此文字时不至于担心,不至于慌张。
所以他写了大军出征来遇到了一个困难,但是,他会处理好,让他不要紧张,等待两军汇合的最佳时机。
写自己身体好,吃什么都香。只是很想他,顺带又臭骂了当朝皇帝几句。
写好信,封好,叫来随军的密探,让他将信送出去。
这封信写完,邬琅的干劲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最直接就表现在,他杀人的兴头越来越大。
闻锋这是第一次看到邬琅这种嗜杀的模样。早前,邬琅总觉得要让新人有出头的机会,特是为了栽培闻锋,所以战场上除了大方向的指挥外,他几乎很少去抢人头。所以在闻锋的一贯认知里,邬琅一直都是运筹帷幄的形象。
但是自从中路军只留下他们的五万人马后,不知是从那一天开始,邬琅的指挥就变得特别凌厉。而他本来,就像是恶鬼附体,在战场上肆无忌惮地将敌人屠戮一空。死在他手下的北戎士兵尸体都非常恐怖,要么是被拦腰斩成两半,要么是头身分家,四肢难全。看得人寒毛直竖。
但是邬琅身上有一种魔力,鲜血飞溅到他的脸上、身上,并不让人觉得可怖,反而他带动着所有士兵不知疲倦地拼杀。看着他在前头所向披靡地开路,几乎没有士兵会不感到激奋和热血。
什么将带什么兵,玄甲军素以其盾兵的铜墙铁壁闻名,但是军中最厉害的还是攻击军阵,一环又一环,环环相扣。
邬琅发狠,只有五万人而且人数越打越少的中路军只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久一路从位于北戎最南端的朗玛打到了中部城市旺开。
十月下旬,中路军只剩下了一万余人。他们离开旺开后,由邬琅带领,走小路,拐进了一座面积很小的镇子。
“清点人数、马匹、粮草、药品。”扎营后,邬琅下命令。
北戎的十月份,气温也开始像寒冷靠近。当时为了轻车简行,并没有携带大量棉衣,遭遇到这种天气,只能在攻破的城镇里征讨物资了。
扎营后,士兵们便开始围在一起烤火,架了锅烫酒。他们攻陷旺开后,在城主府内搜罗到不少好酒,邬琅全部用来犒赏将士们了。
在这种远离家乡,冰天雪地里,大概也只有酒能暖一暖心窝子了。
士兵们烫好酒,第一碗自然是要盛给邬琅的。邬琅其实不太嗜酒,但喜欢和杨记川喝酒瞎聊。办正事时,他几乎滴酒不沾,以免一不小心醉酒,误了大事。不过,大家热情高涨,他若推脱说不喝,士兵岂敢放开胆子喝?
邬琅端了酒,喝一口,吞咽过后,感觉像是吞了一团火下肚,胃里*辣的,有点想出汗。
他的视线在军营中逡巡一圈,感觉到了兵力的捉襟见肘。
中路军打到现在,还能有一万人,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当然这跟很多士兵跟随这他不要命地往前冲有很大得关系。这样前仆后继,视死如归,反倒在气势上压下了那些被豢养多年,战斗力远不如戍边军队的北戎内陆士兵。
但人总是会死,一场又一场战斗下来,消耗地不止是人命,还有各种后勤军需物资。
中路军已到这种地步,还没有人过来趁火打劫吗?
难道说,内鬼真的不在自己身边?
邬琅喝着喝着就感觉身边落下一个影子,邬琅侧目一看,闻锋端着酒罐直挺挺站在他右侧。
“站着干嘛,坐。”
闻锋便坐下了。
邬琅看到闻锋右脸上那道新鲜的疤痕,是攻旺开是留下的。若是能得到及时的治疗,再辅以昂贵的药材,这张漂亮的脸蛋或许还能恢复原状,至少痕迹不会太明显。但是中路军打到旺开时早有点山穷水尽的意味,哪里还顾得上为这种不伤及性命的伤口浪费药品。故而,这道疤,估计要跟随闻锋一辈子了。
闻锋本就不苟言笑,和他哥哥一样成天张嘴吐不出几句话来,现下再加上这道疤,或许可以顶替薛棠,成为第二个止婴儿啼哭的角色。
“再打下去,我们很可能会死在北戎的某个城池下。你怕死吗。”
闻锋摇了摇头。
邬琅轻轻笑了下,“打仗不好玩吧。尤其是这种深入敌军腹地,情势瞬息万变的战场。”
闻锋说:“不,我觉得非常好。在您之前,我大商从未有人能进攻至北戎如此深入的地方。这是荣耀,后世万代都将会歌颂您。”
“那有个屁用。你人都死了,化为了一抔黄土。难道还能享受万人称颂的成就感?这是一种欺骗自己的虚伪说法。如果你的老师是这么教你的话,我觉得他只是想让你去战场上当滚刀肉。而你,还心甘情愿。”
闻锋眉毛宁把把的,有些疑惑地看向邬琅。
邬琅喝完手中酒,拍拍闻锋的肩膀:“你看看身后的士兵们,你觉得他们有几个是喜欢打仗的。不,要不是生计所迫,谁愿意来干这种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活。你看他们在战场上杀得奋力,你以为他们是享受厮杀?不,他们只是不想死。你看我,我殚精竭虑要灭掉北戎,难道是喜欢打仗?不,我只是在自保。越渐腐朽的大商,四周都是庞大的豺狼虎豹,然后它自己却并不愿意大力发展军事。这样再五年,再十年,不是被北戎铁骑踏平,就是被大齐攻陷。又或者被他们两方瓜分。皇帝孱弱,家不家,国不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战争是一种令人恶心,但又会刺激上瘾的东西。你还年轻,不要就此弥足深陷了。不然,我不放心。”
闻锋沉默着,他知道邬琅不放心什么,是不放心将来玄甲军到他手上,会变成一个彻底的战争机器。
邬琅随即又换了个话题:“和林正还没有结束冷战?”
闻锋一愣,偏过头去,似乎不太想进行这个话题。邬琅无奈,不想强迫他。
两人相对无言地坐了会儿,邬琅就进营帐了。
当夜,邬琅收到常山的密报。
独孤胜已苏醒,伤势正在治愈中。左路军现在一切正常,并未发现可疑人物。
邬琅缓缓呼出一口气,将纸条放在火烛上点燃。
他十指交叉起来抵在鼻前,思考着是继续试探下去,还是将增援左路军的一部分人马招回来。
但是内鬼就像他心里的一根刺,不拔掉的话就永远不会舒坦。
三日后,邬琅带着中路军绕过各种小路想要前往他们的下一站目的地,兴城。
但其实邬琅并没有打算攻占兴城,以他们的兵力也打不下来。他不过是带着士兵不停在绕路,然而士兵们都以为将军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偷袭兴城的地方,所以带他们走的路都是七拐八拐,崎岖不平,荒无人烟的。
所有人都相信,邬琅一定会带他们走向胜利,就算他们现在只剩下了一万人。
然而,就在他们于荒郊野岭中深夜赶路时,却发现他们已落入了北戎大军的包围圈里。
长龙一般的火把照亮了仿佛黑暗巨兽般可怖的北戎大军,邬琅的脸庞在橘色的火光里忽明忽暗。
原来内鬼,当真就在他身边。
透过火把的光,邬琅能看到对面将领得意的表情。他似乎已经笃定,邬琅此战就要葬身于此。
黑色的风寂寥地吹过,火光一晃,人数悬殊的两方已经冲杀在了一起。
邬琅一边干净利落地挥舞着长刀砍死一个又一个头戴毡帽的北戎士兵。他的眼睛在昏暗的人群里四处逡巡着。
是谁!是谁!
敌人的长刀砍在他身上,发出清脆的钢铁碰撞声。几乎要融入进黑夜里的玄甲纹丝不动,将刀刃牢牢挡在外头。
世人都说,大商有两位军神,他们有刀枪不入之身,他们不会被杀死,直到力竭。
源源不断的人朝着邬琅围了过来,他的刀想着四周甩过,包围圈只是稍一退散便立即合拢。圈外有将士声嘶力竭地喊着将军。邬琅已经没了力气说话。
他的眼睛早已适应黑暗,但是人越来越多,他的视线都要被黑漆漆的北戎士兵抵挡住。他仿佛听到了内鬼在狡猾地嘶笑着,笑他的不自量力,笑他的永不妥协。
邬琅心中有股气顿时爆发出来。
想要他死,没那么容易!
包围着邬琅的人群忽然发出惨叫,一声又一声,然如被撕裂的厉鬼,让人在黑夜里不寒而栗。
在半空中飞速转动的巨大黑盾在一个又一个人身上撞击着,发出砰砰砰的声音,邬琅一双眼睛好似孤狼,红得嗜血。他站在原地,脚踩地,头顶天,满身都是血污。白色羽翎上满是一块有一块干涸的血块。
“将军!”
邬琅能感觉到浑身力气都在流逝,他牙齿见渗出血来,艰难地向前迈出一步。
就在这时,他忽然后颈一凉,随后便是剧痛窜上神经末梢。
穿上玄甲,拥有刀枪不入之身的扬威将军有一个弱点,那就是他的脖子。他的颈脖没有玄甲保护,是唯一可以用刀刃直接贯穿的地方。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能在这种时候靠近他,一击致命的人——
邬琅意识开始模糊起来,他努力转过身,看到了偷袭者的脸。
他睁目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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