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外宗处，刘柳带路向莫孤的住处走去。他脸带微笑，轻声地介绍着宗里的一些人与事。
比如，大长老田不朽是除了柳茁以外，最有威望的一位。七名核心弟子里有三名是他的徒弟……
比如，外门弟子住在广场南北两侧的小院里，莫孤的十七号院子在南侧……
一路上，莫孤自然又经历了一场在他看来实属无聊的滔滔议论。而他自然还是漠不关心地淡然而过。
刘柳将莫孤送到十七号院前就告辞离去。
莫孤推开木门，打量起这座小院子。
院子两丈见方。一间木屋以院子四角的树身为柱搭建而起。门前是一口盛满了水的大缸，旁边长着一颗杨柳，树下放着两个木墩。
胡道爷正坐在一个木墩上，眼睛向外冒着火，恶狠狠地瞪着莫孤。
莫孤明白他为何生气却不点破，在另一个木墩坐下，和他对视着……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胡道爷的气势变弱几分，莫孤这才收回目光，自言自语道：“外门弟子，真丢人啊！”
胡道爷当然明白是谁丢人了，气势彻底沉了下去。
他挠着头，顾左右而言他：“嗯……道爷我这里有些元灵石，想问问小兄弟需不需要？”
莫孤身子一震，也顾不得再去“欺负”胡老头了，手掌一摊：“拿来！”
胡道爷气得胡子直颤，脸上却绽放着灿烂的笑容。他拍了一下腰间，两块拇指大小的乳白玉石出现在了手中。
胡道爷犹豫了一下，将元灵玉递了过去，一只老手颤个不停。
“这就是元灵玉？”
莫孤一把抓过元灵玉，细细的打量着。
胡道爷闻言，身子颤得更厉害，心里无比懊恼：早知道这小子以前并未见过元灵玉，道爷我随便扔出几块石头给他就是！
他下意识地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莫孤愣愣地看了过来。
胡道爷老脸一红，也不知是自己扇的还是羞的，呐呐解释着：“那个……打蚊子……”
见莫孤狐疑地盯着自己，胡道爷连忙岔开话题，“小兄弟好好修炼，元灵玉没了，道爷我再帮你取。将来修为高了，也好去寻杨柳山不是？到时一个遁法瞬行千里，天下虽大却哪里去不得？”
莫孤问道：“你修道多少年了？”
“记不清了，几百年了？”胡道爷不确定，又疑惑不解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会遁法吗？”
胡道爷顿时哑口无言，愣愣然。
莫孤同情地看着他，心道：有我这样的兄弟，是你这辈子最大的悲哀吧？
“你好好休息，明日教你修真。”
言罢，不及莫孤回应，胡道爷便灰溜溜地逃离了这里。
……
莫孤推门进了木屋。
进门是一张案几，摆放着一些日常用品。里面靠墙架着一张柳枝编成的藤床，铺着一片老旧的蒲草席，还有一床打着不少补丁的粗布薄被。
房梁上结着许多张新旧不一的蜘蛛网，也不知这院子多少时间没人住过了。
在外宗处领取的两件衣服中，一件是青布短褐，是外门弟子日常所穿。另一件是长衫，是柳弗宗统一的弟子服。平时可穿可不穿，但是若宗内有重大事情，所有弟子集结时则必须要穿这件长衫。
拿起那本宗规手册，随手翻看了几页便扔到了一旁。
这所谓的柳弗宗规，其实和俗世中那些大府大院的规矩大同小异，无非就是要尊重师长，不准同门相残，不准欺压百姓等等。
莫孤将屋内简单打扫了一下，又擦洗了一下身子，换上了那件短褐，和衣而睡。
……
莫孤悠悠醒来，愣了半晌后，缓缓地坐起了身子。
“小兄弟，我们又见面了！”
说话的是坐在对面的一个老和尚。
他右肩坦露，左肩批着一件百布缝纳成的灰布衣，道道缝线横竖交织，无数针脚挽成线疙瘩。两道白眉横在深陷的眼眶上，又在眼眶与太阳穴间垂下寸长。稀疏的一缕长须雪白如霜，耄耋老龄却又精神矍铄，目光深邃。
他身旁放着一根乌木杖，左手腕上缠着一串菱形核珠，核珠十颗，每一颗上都有密密麻麻的黑点。
莫孤愣了一下，接着问道：“老和尚，你认识胡道爷吗？”
“不认识。”
“那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老衲说见过，自然是见过的！”
老和尚笑着说道。
莫孤翻翻白眼，目光移向了别处。这才发现，不远处坐着一名女子。
她穿着一件长裙，摊开着似一朵绽放的粉色蔷薇。长发乌润发亮，简单地挽在头顶，额前留着一层飘洒如柳的刘海。
似乎感觉到了莫孤的目光，她抬头看来，如碧波伴清澈的眼神，洋溢着淡淡的温热甜美，嘴角的弧度似月牙般完美。
“她叫竺蕴儿，是老衲的孙女儿。”
老和尚解释道。
莫孤没有去问老和尚的名字，也没有问为什么一个和尚会有孙女，只是淡淡地点点头，目光又转向了远处。
火红如血的云霞将半个天空染得通红，因分不清方向，莫孤不知道此时是早晨还是傍晚。
云霞倒映在水面上，随着波涛荡漾，而莫孤此刻就身处一条小船上，小船无帆无桨，顺着河流悠悠漂行，传来阵阵哗啦啦的水声……
收回目光，莫孤问道：“我昏了多久？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是你救了我吗？你是怎么遇到我的？后来怎么样了？”
老和尚微笑着说道：“小兄弟一口气问了这么多问题，叫老衲先回答哪个呢？”
“一个一个回答--很难吗？”
老和尚叹息一声，道：“小兄弟这张嘴巴，可容易得罪了人，不好不好……”
“你可以不回答……”莫孤心生不喜，暗道：我天生这样，管你和尚何事？
老和尚摇了摇头，无奈道：“老衲先回答小兄弟的后面两个问题吧。老衲自然是在那归城中遇到的小兄弟，至于后来嘛……”他脸上浮现出一股怜悯之色，“归城--便归了天地，鬼城自然不会存在于世间了……”
两句话说的莫孤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老和尚轻叹一声，右手抬起……
莫孤甚感奇怪，定睛望向老和尚，心脏突然猛地一滞，脸上顿时露出了骇然之色——
只见披在左肩的布衣被老和尚轻轻地褪下肩膀，露出了被遮住的半边胸膛。而在大概离着心脏右边一指处，赫然露着一个比拇指略粗几分的小洞，洞口被一块棉絮塞住了。
老和尚捏起棉絮缓缓地拽了出来，顿时，一道金光从他的身体里透过小洞射出。在这渐渐昏黄的天色中，金光万分耀眼，同时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
莫孤连忙抬起手来掩住双眼。
“呵呵，小兄弟莫慌--”老和尚轻笑说道。
话音未落，他右手拂过左胸，金刚顿时柔和了许多。
莫孤放下手来，目光深深地注视着那个小洞。
老和尚轻轻一拍胸口，光芒一敛，一个黑色的椭圆之物从小洞里飞了出来。
莫孤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这不就是自己从小就挂在胸前的那个铃铛吗？
他摸了一下胸口，平平当当的，铃铛确实没了。
铃铛在几尺处悬停了一个呼吸，突然滴溜溜地旋转起来，瞬间便呼啸着破空遁去。
老和尚左手呈兰花指状，中指咻地一弹，顿时空气激爆声“嗞嗞”响起，抬眼望去，只见那铃铛在数百丈的高空中，好像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了下来，兀自在那里旋转。
老和尚伸手虚抓，莫孤听见那铃铛似乎发出了一声满是不甘的嘶鸣，接着一道黑光划过，铃铛便被老和尚抓在手中。
“还是这么不得人喜欢……”老和尚摇了摇头，从百衲衣上抽出一根细线，将铃铛穿起打结后递给了莫孤。
“小兄弟，千万要记住，莫再让这梭海铃沾了鲜血。你的，他人的都不行！”
莫孤将铃铛戴在脖颈上，塞在衣服里面，问道：“它叫梭海铃？”
老和尚呵呵一笑，道：“不知道。老衲随便取的名字。因为它与姬海海底，在泥沙中穿梭的梭海蛤蜊长相相似。”
说罢，老和尚做了一件让莫孤寒毛直立，毛骨悚然的事情--
他伸出小指探入胸口的小洞中，在里面拨动了几下，然后竟用小指勾出了一截肠子！
老和尚两只手轮番捋动将肠子顺着小洞慢慢拉出，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一根两丈多长的肠子被他完全掏了出来，团作一团被金光包裹着。
他空出一只右手，向着河水一抓，顿时一道水柱从河中升起，精准地缓缓浇在肠子上，不洒不滴。
几个呼吸后，老和尚将肠子的一头塞进小洞里，顺着小洞又慢慢地放了进去。
“体内受这梭海铃侵染，每日里都要清洗一次，这是第七次了……不然，老衲可是受不了它的阴晦之气。”
老和尚一边往身体里塞着自己的肠子，一边看着莫孤说到。语气风轻云淡，似乎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
莫孤依旧渗得头皮发麻，声音有些断续地问道：“这么说……我已经昏了七天？”
老和尚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那……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此时老和尚已将全部的肠子塞进了肚子里，抬手在腹部揉动了几下，又用那块棉絮塞住了洞口。
他一边将布衣拉回肩膀上，一边说道：“船最终停靠的地方，就是你的岸！”
“难道没有目的地吗？”
“没有目的地的小船能行得多远？当然，若只一味前行而不知避让，也行不了多远……”
莫孤似懂非懂，不甚明了。却没有再去细问，因为他知道和尚说话爱打禅机。
……
小船靠了岸。
“你能教我修真吗？”
莫孤站在船头，回首问道。
“老衲无缘，也收不了你这个徒弟……”
“我也没说要拜你为师，只是教我修真。”
“小兄弟别再为难老衲了……”老和尚一指莫孤的胸口处，“有它，小兄弟哪还需得什么师父呢？”
言罢，他轻轻挥手，莫孤的身子飞到了岸上。
小船离岸几丈远后，老和尚又伸了伸手，手中出现了几张银票。
莫孤在怀里摸了一下，顿时怒道：“老和尚，你太不厚道了！”
老和尚和蔼的笑道：“老衲救了你两命，这些钱不多！虽说救一命增一世德，可老衲祖孙二人云游大陆，也要吃饭要盘缠的。”
老和尚抬头望了望天，语气突然一变，注视着莫孤沉声说道：“小兄弟，你的终点很远很远……老衲给你指条路，岸在大理北，找杨柳山杨柳真人寻问。”
最后几个字还未落下，小船已如离弦之箭一般，瞬间消失在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