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上年岁，暮气就重，郭进的确想回邯郸想得发疯，更想出将入相权倾一朝，但他不是傻子，军行百余里就回过味来——突然冒出个乐毅来说国都有变，自己就稀里糊涂地领兵去战廉颇，知道的说这是勤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廉颇造声势呢。
周平王东迁以来，数百年间弑君三十有六，但以往的剧变要么是权臣积几世功勋与威望，最终尾大不掉而除掉国君，比如说齐之田氏，晋之三家，要么是自己本身就出身王族，拥有法理上的继承权，如吴王僚之被刺。
廉颇一介武夫，既非累世的豪门，也不是王族近支，在赵国的根基像野草一样浅，得势全靠军功和大王的赏识，他造得哪门子反？他若真杀了赵王何，立一个新王出来，难道全国的公族和士大夫们就认？更何况前车有鉴，安平君身为公族领袖，坐拥代地，广有钱粮，掌控朝局十余年，就连他要作乱还要连接燕国，终于在鸿塞演变成十余万人的血战，大伤国家元气，一个廉颇就这么说反就反了？
郭进越想越心凉，深悔自己头脑一热不留后路。为稳妥起见他还是派出一支前锋，由心腹将领擎着边关守将的认旗去邯郸方向探探虚实。如果真如乐毅所言，这个勤王保驾的功臣他是当定了，反之，如果所言不实则须早做打算。主将一犹豫，行军速度就慢了，后队两万余赵国边军精锐赶了上来。大军在山中会师之后，压住速度广派探马。
诸将本来守在雁门过冬，本就不愿意出兵，怎奈郭进的军令严厉，说必须在五日内赶回邯郸，赵国骑兵在官道上不要命地奔驰，把辎重都落在后边，沿途的封君们闻听国内又有剧变，惶惶不可终日。怎知等赵军终于赶上了主将的队伍，行军速度又慢了下来，诸将敢怒不敢言，郭进的威望一落千丈。
郭进心中打鼓，干脆停下来不走了，专等前方回报。刚刚扎下虎帐，两个四方馆缇骑就旋风一样驰入军中，愤怒地责问为何隆冬回军。四方馆原是安平君控制，现在属于赵王直辖，地位高余寻常军队，见了郭进微一躬身就算施礼，说起话来却并不客气。
“郭某闻邯郸有变……”
“老将军莫非通神？虽然邯郸有警，但断然不至于惊动雁门！”四方馆的人一脸惊愕。
“邯郸真的有事？”郭进咂着味道，眯起了眼睛，几个念头在心里翻腾。
“正是，近日中山地方不稳，鲜虞人做乱，威胁要犯邯郸，廉颇大将军征尘未洗就出兵前来平乱，我等奉大王之命，越过战线传檄北地，共剿中山。”
郭进倒抽一口冷气，心道不好，此次如果一个不留神就是灭族的下场，暗中把李牧上下三代都骂了个遍。转念一想到乐毅，更大的疑团从心中升起。
“本将也是闻听中山之变，才从雁门回军的。”郭进强做镇定，掰谎道。
四方馆的人互相看了一眼，说：“大王有诏给郭老将军。”
披着铁甲，郭进已经是一身白毛汗，赶忙接了四方馆密旨，这次上边除了机密回字印章之外，更有朱红的国玺，触目惊心。诏曰：乐毅更名李克，受燕人唆使图谋不轨，刺王未遂，现已逃至北地，着边将严守关防，勿漏一人出关，如见乐毅，立斩！
“老将军莫非未曾接到此诏？我等已经是第三拨前往雁门的使者了！”
“不好！”郭进再也支持不住，瘫坐在地。
看出了不对劲，四方馆使者脸上阴云更重。
“没有王命，老将军如何能挥军南下？莫非……”说着，两个人的手就按上了剑柄。
郭进情急之下一使眼色，两旁亲信将校拔剑出鞘就抵住了四方馆使者的脖子。
“郭进！你这是做乱的罪名，大王处须不好交代！”四方馆的人怒喝道。
“拉下去……押起来……”郭进虚弱地摆摆手。
刚处理了四方馆的人，郭进惊魂未定，帐外有小校高声唱道：“赵大将军廉，有手扎到！”
声音未散，几个披甲武士就昂然踏进了军帐。
郭进的冷汗又下来了。
……
雁门雄据北方锁钥之地，雄关漫漫，扼守着胡人经勾注山南下必经之路，同时也是贸易中转的枢纽。自齐桓公以来，一扫西周末年的颓势，秦、赵、燕三国向北开边的热情高涨，胡人式微。中原自己关起门来打得不可开交，边墙以外的诸部却越不过这重重关山，只得用以货易货的方式用牛羊皮货来换取珍贵的盐和铜铁。赵武灵王时代的赵军余威尚在，而今化做不会移动的庞大边墙，仍然是让胡人敬畏的强大力量，在提醒着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前半夜雁门军紧急调遣，等待天明入关胡商们从梦中惊起，还以为赵军要北上，吓得奔走相告，后来却发现关门大开，一伙衣衫褴褛的楼烦人牵羊赶马，从中而出，为数甚多。楼烦人出关就取下山的路径，急匆匆赶路，队伍拉得老长。胡商们来自各支部落，有人上前打听，得到的答复是“出关放牧”。胡商门有灵醒的，急忙派人回部通报。
“季子也要跟我们出关？”李克问道，到了这个时候，终于能出一口气了，但看看苏秦背后远远侍立的两个老头，一时又紧张起来。
关墙依山势建在绝高之处，几可摘星，夜色中朔风劲吹，苏秦须发飘飘，眼望北边天际，徐徐地说：
“相传此地乃每岁春来，南雁北飞必经之所，这归雁都是口衔芦叶，来到关前盘旋半晌，等到芦叶落地才得越过，只因上将军，老夫今日得至……”
他接着诚恳地说：“此次来北地，又协助上将军脱险，得罪赵王，所为不过是九州芨的秘密，到得此处，还望与足下做最后的倾谈。”
李克看着蔓延数里的楼烦队伍，灯火闪烁，嘈杂之声相闻。这次行动十分仓促，至少有半数楼烦人仍旧困在关内，也不知道赵国最终会如何处置他们，而自己将独立于关外的未知环境，祸福难料。
苏秦见他不说话，继续说道：“想当年老夫身佩六国相印叩关攻秦，六国联军居然顿兵函谷关下犹疑不敢进；反观秦人，开关延敌，已经有睥睨天下的气势，老夫当时就已料定，将来天下必属秦人，无他，唯气数尔……”
李克心中暗惊，心说果然是高人，拨弄天下数十年，能见人所未见，自己脑子里虽然装着粗略的史书，但身临其境时仍要佩服眼前这个老头的先见之明。
“明知世事已不可为，但老夫仍然想使东方出现一个强大的国家，制衡秦国。见燕王雄才大略，是百代难遇的英主，所以甘愿卖身投靠，为其在齐国做间。若燕昭王能吞并强齐，则秦楚即使联合也不足惧……怎知天不假年，昭王中道而死，大事去矣，上将军难道以为老夫是贪图富贵之人吗？”苏秦萧索地说。
李克哪里知道这么多当年的辛秘，齐国灭宋与五国伐齐居然都是苏秦一手导演出来的，问道：“难道让秦国一统天下，就没有一点好处吗？”
苏秦愕道：“当年足下与老夫定计之时，也是切齿痛恨秦墨联盟，为何如今又变了？”
李克这才想起“乐毅”与苏秦互为表里，在灭齐大事中互相配合的事，一拍脑袋笑道：“经历的事太多了，我也糊涂啦。反正就像你所说，秦国大有希望一统，我们做这些还有意义吗？”
“意义……”苏秦冷笑道：“墨家才成天想着意义，总不能让革离反转乾坤，究天人之道，将列国万民都做他的垫脚石吧！”
“……”
“神木崖本已经难制，洛阳守藏室现在几乎已被他拿下，再叫他得到天人墓和九州芨，哼哼，上将军想目睹墨家出一位登仙的真人？”
“这事跟墨家有啥关系？登仙……真人……你能别说得这么玄幻吗？”李克失声说道，忘了掩饰自己的无知，他感觉自己趟进了一潭深深的混水。
“所以上将军现在须将九州笈之法教我，若蒙天幸，能制服革离，万民得安，否则仅凭东方六国，难是其对手……革离和秦王的联盟，早晚让神州陆沉，天地翻复！”
惊愕的不仅是李克，远处的公孙和西门两大剑客闻言也是对望了一眼。
“《连山》所载，数年之前老夫曾经向上将军透露，天下仙根都是有来由的，历经万年，其事已不可考，但若使一人独得造化，则大地重归洪荒，华夏断绝，人民湮灭。老夫毕生事业正是要斩断墨家与秦国的联合，没有神木崖的秦国，难以吞周灭六国，也不足惧，没有秦国的墨家诸贤，寻常人尔，老夫翻掌取其首级！”
李克现在开的不是脑洞，是脑坑，惊讶地想自己莫非穿越到修真小说里来了吗？听苏秦这么说，如果让他凑齐了神木崖、九州笈、天人墓里的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天下岂不是仍然要出一位“真人”？到时候什么“神州陆沉”，“大地重归洪荒”就指日可待了！？说白了，眼前的苏秦与他口中的革离都是同样的人物，所追求的不是成为地上的人王，而是要变成天上的神仙！
李克想到这里，故做沉思状，顿了一顿说：“既然季子说到这里，乐某也不敢隐瞒，只不过我怎么知道，你回头不会过河拆桥呀？”说着，望了望公孙和西门。
“上将军放心，像在卫国那样的事再不会发生了，如今足下出关，就是表明要退出中原纷争，老夫对你还有什么忌惮呢？况且将来恐怕还要借重你这个楼烦假王来对付神木崖呢。”说着，苏秦再次露出了诚恳的表情。
“那么我就说了，不过我讲的可有点科幻，不知道你能听懂多少……”李克咧嘴一笑，笑里尽是揶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