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死刑犯名叫徐远雄,是一名地师级领导干部,是李铁兵执行死刑的所有罪犯中,级别最高的领导干部。
徐远雄原来是市原重型机械厂党委书记兼厂长。”文革”时,是南江市赫赫有名的一个造反组织的司令。因在两派争斗中站在老干部一边,保卫老干部有功,受到一些老干部的赏识。后来这些老干部纷纷被”解放”,结合进市区县各级领导班子,成为实权人物。徐远雄自然也得到了重用。
他先是在市机械工业局担任第三把手,不多久就被派回他原来当工人的一个正局级的大厂——市重型机械厂,担任了党委书记兼厂长。市重型机械厂是徐远雄造反起家的老巢,他回厂任职以后,大肆排除异己,培植亲信,任人唯亲,结党营私。原来他在”文革”中担任造反司令时,当时全厂七千多名职工,几乎都一边倒地全部加入了他那个组织。如今他把那些哥们儿都提拔到关键的岗位上,把重型机械厂经营成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在厂里大搞一言堂(。
徐远雄的所作所为,激起了某些怀有正义感的人的不满。但是徐远雄很有一套笼络人心的办法,他到重型机械厂后,十分注重增加职工福利待遇,改善职工生活。所以尽管他专横跋扈、刚愎自用,但在他的主持下,厂里的产值和利税三年翻了两番,职工收入也翻了一番,福利待遇大幅度改善。他上任后建起了二十栋职工宿舍楼,解决了八百户职工住宿难的问题……所以,他仍然得到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职工的衷心拥戴。
有人偷偷给上级写信,反映徐远雄作风霸道的问题,但没有引起上面的充分注意。其中,有一名徐远雄过去的铁哥们儿写信反映,徐远雄在”文革”中,曾经带人到附近某军火仓库抢劫了一批枪支弹药。这批枪支弹药,有两支军用”五四”手枪、二十支半自动步枪、十支”五三”式自动步枪,还有轻机枪一挺、手榴弹若干箱,组成了所谓”文攻武卫指挥部”,在两派武斗中多次交火。后来收缴武器时,只上交了其中的一部分,徐远雄及其铁哥们儿还私自隐藏了部分枪支弹药。更令人指的是,徐远雄在武斗中抓住了对立派组织的人,曾经三次在月黑风高的深夜,带领其铁哥们儿将人押到南江边,实施所谓的”枪毙”,先后枪杀四人。其中由他亲自开枪杀死一人,指使别人枪杀三人。由于”文革”中各级党政组织瘫痪,公检法司法机关被砸烂,这些案子成为了石沉大海的无头案。加上案件的知情面十分狭窄,参与三次杀人的当事人,都是徐远雄的铁哥们儿,现在又都是他的铁杆心腹人物,所以他的这些罪孽从未被揭过。
举报信从北京的中央信访部门批转到公安部,再由公安部长加批语后转到省公安厅,然后再由省公安厅领导加批示意见后,由省公安厅刑事侦查处(当时尚未改为刑事警察总队)派员,会同南江市公安局,组成专案组共同侦破此案。
由于年代久远,案件的知情面很狭窄,调查取证的难度很大。了解案情的当事人,有的已经死亡,有的已经退休回外省原籍老家养老去了,有的又不愿意作证。为了不打草惊蛇引起徐远雄的警觉,侦查工作是在十分秘密的状态下进行的,更增加了调查取证的难度。
李铁兵执刑之前,在了解徐远雄罪行时,曾经看到那封举报信。由于信中所举报的徐远雄枪杀对立组织人员的事实,都有具体的时间、地点、参与人员和详细经过,包括有关当事人当时穿的什么衣服,讲了什么话,各人都是什么态度,所以虽然是匿名信,但是所有看到这封举报信的人,都对所举报的事实深信不疑。因为如果不是已经生的真实事情,是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具体细节的。
公安机关的专案侦查人员,先根据匿名信分析,圈定了一个大体的范围。然后以南江市市志编写办公室工作人员的身份,以到重型机械厂收集史料的名义,收集到所圈定范围内人员的笔迹资料。经过文字鉴定技术人员的鉴别,确定了写匿名举报信的人。
这个人是重型机械厂的人事处长刘宪章,是徐远雄重用的心腹干将之一,也是当年徐远雄枪杀对立组织人员的参与者。不过他只是奉命执行了押解工作。
刘宪章一直深怀内疚,当年那几名被枪杀的年轻人痛哭哀求的可怜相,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这些年来一直在噬咬着他的良心。良知尚未泯灭的他,经常为此通宵失眠。徐远雄在重型机械厂的倒行逆施,更是激起了他的反感,坚定了他检举揭此案的决心。
公安机关通过文字鉴定确定写匿名举报信的人是刘宪章以后,以市人事局开会的名义将他约到市里,在十分秘密的情况下,由省公安厅刑侦处的领导直接和他进行了谈话。刘宪章很爽快地承认了匿名信是自己所写,但是他以党性担保,一是他与徐远雄之间没有任何过节和私人恩怨。徐远雄提拔重用了他,他照理应当感谢他,他写这封举报信,完全是出于良心驱使,没有其他任何个人动机;二是他在匿名信中所反映的问题,是他亲眼所见的完全真实的事实,既没有夸大也没有缩小。组织上完全可以对他进行调查,如果他向组织上说了谎,甘愿接受任何最严厉的处分!
徐远雄被刑事拘留和批准逮捕关押进看守所后,在李铁兵执勤时,曾和他打过几次照面。即便被关进了看守所,徐远雄与那些形象猥琐的社会垃圾和人渣们,也有天然的区别。徐远雄一米八五的个头,身体魁梧而匀称,挺胸收腹,气宇轩昂,国字脸,大背头,浓眉阔腮,双目炯炯有神,走路步伐稳重而敏捷。李铁兵当时看见徐远雄后,并没有看见许许多多人犯时的鄙夷与厌恶的感觉,甚至对他有一股好感,有一种惋惜的心理。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他当造反司令时会有那么多人追随他。李铁兵从内心里暗自感叹,徐远雄生来就是一块当官的料!
在李铁兵的印象中,徐远雄那种领导干部的架势和做派始终没有改变过。他没有普通人犯的那种精神委靡、悲观丧气的样子,仿佛不是进了牢房,每天头梳得丝毫不乱,衣服干净着装整齐,心胸豁达乐观,谈笑风生,诙谐幽默。每天总有几拨人来探视他,有市里和机械工业局大大小小的领导干部,但大多数是重型机械厂的干部职工,其中也包括那个举报他的厂人事处处长刘宪章。大家给他带来各种食物和营养品、水果鲜花等,还给看守所交了不少现金,让看守所食堂为他开小灶另外炒菜。
在审讯笔录上,徐远雄完全承认了刘宪章举报的事实。他说打死那个姓王的工人虽是失手,但不管怎么说,人是被他打死的,杀人偿命,他愿意承担法律责任。至于那个姓周的大学生,虽然不是他直接开枪打死的,但是当时他是负责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徐远雄对自己将有可能被判处死刑,是有足够的思想准备的。一审宣判后,他的神情十分镇定,倒是旁听席上他们厂的好多职工十分意外和难过。当法官告之如果对判决不服,可以在一周内提出上诉时,徐远雄当即回答,他服从判决,不上诉。这一点令公诉人和法官也极感意外。
重型机械厂的许多职工联名上书法院,要求改判他无期徒刑或者死缓。理由是,”文革”时处于非正常状态。再说徐远雄也不是故意杀人,充其量只能算过失杀人。还有,徐远雄在重型机械厂任职后,产值和利税都翻了数番,职工的收入大幅度增加,福利待遇也不断改善,徐远雄对国家和人民是有贡献的,请求法院慎重考虑广大职工的呼声。
徐远雄知道后,让法官给重型机械厂的员工录了一段话,他说:”重型机械厂的员工兄弟们,我理解你们的心情,感谢你们的好意。但是我要劝告你们,不要为我的事情再折腾了!因为我所犯的罪是剥夺他人生命的无法挽回的重罪,我必须接受法律的制裁,这没有什么好说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生命是最宝贵的,是无价的,是不可再生的!杀人偿命,自古以来这就是天经地义的真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法律是无情的,这一点希望你们充分理解,要支持法院的依法判决,千万不要做与法律相抵触的事情。我当年要不是法制观念淡薄,也不会有今天的下场,你们一定要吸取我的教训,引以为戒。”
徐远雄的这段话在厂广播室播出后,员工们听了叹息不己。法院没有同意重型机械厂职工的请求,而是维持了原判。
第二天早晨八点对徐远雄执行死刑。天空阴沉沉的,冷风扑面,时不时地有稀稀落落的零星小雨夹杂着雪花。李铁兵现,这次执刑与以往不同,执刑的对象仅有徐远雄一人,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召开宣判执行大会,也没有组织庞大的车队,更不像以往那样,死刑犯都站在敞篷大卡车组成的刑车上,绕城区主要街道一圈。
市公安局制订了周密的执刑方案,采取了极其严密的保密措施和保卫措施。在押解徐远雄的车辆通过的街道上,凌晨六点半开始,就出动了大量的民警和治安保卫人员进行警戒,连街道两旁的楼房楼梯口都有人把守。所有的房顶都处于公安机关的严格监控之下,在前一天晚上,所有的临街住户都被告之不准打开窗户。
车队规模很小,一驶出市公安局看守所大院,李铁兵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道路两边的人特别多,虽然以往每次都少不了有看热闹的群众,但从来没有这么多过。这些人中,半数以上是从离城区十二公里的重型机械厂乘专线公交车赶来的,他们怀着复杂的心情来为徐远雄送行,希望看他最后一眼。看到了徐远雄的人,向他挥手致意,徐远雄也颔答谢。突然,有人放起了鞭炮,顿时马路两边的鞭炮声响成一片,浓浓的硝烟挡住了前进的视野。
姜正坤局长用车载无线电台,命令开道的摩托车加快度。车队迅加,沿中山路由东向西疾驰。但这里的街道两边也已站满了人,由于城区人车密集,行驶度受到很大限制。当车队驶过城区,往右拐上通往北郊的解放路时,街道两边的人群更加密集了。
突然,在车队前方五百米处街道上担仼警戒执勤的民警,用无线电对讲机向姜正坤局长报告,刚才一辆没有车牌的大型吊机生故障,横在了马路上,堵住了解放北路。看样子,吊车不是马上就能修好的。要通过解放路出城往北郊,必须在莲花巷向东,绕道鹤山路。
姜正坤局长命令开道的摩托车向右拐,进入人民路,整个车队沿人民路回头往东疾驰。所有开车的司机和坐在车上的人,都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要往回走?其实就在昨晚,南江市公安局就获得了来自秘密渠道的情报,可能有人要劫法场,这不能不引起姜局长的高度警觉和戒备。
当车队驶到南江路口时,姜正坤局长命令往右拐,向南上中山路后往西。刚才还在中山路两边看热闹的群众早己散去,他们压根儿也没有料到,车队会打个转又绕了回来。姜正坤局长命令车队加,从中山西路冲出城区,从西郊左侧的一条乡镇公路,上三公里外的龙云山。与此同时,姜正坤局长命令周彬副局长,带领负责路线保卫的民警,迅赶到鹤山路,对两侧的建筑物进行封锁搜查。
车队以极快的度冲上了龙云山。按照姜局长的命令,在进入龙云山的一条机耕路口,三辆开道摩托车停下车,民警们在路旁设下堵截哨卡,禁止无关人员进入刑场。
姜局长的指挥车带领着车队,直接驶到一个山坳里,停了下来。车上的人纷纷下了车。在山坳的西面,是一道近百米高的陡峭山崖。徐远雄明白,这就是行刑的刑场了。他从容不迫地迈下车。李铁兵看到,他还是穿着那件灰色的海军呢大衣,头梳理得丝毫不乱。他的双手并没有被捆上,两个押解他的民警一左一右,挟持着他朝山崖下走去。徐远雄对两位民警道:”不劳你们动手,我自己走。放心好了,事到如今,我是不会跑的!”
薛队长对李铁兵小声道:”子弹上膛,做好准备!”
徐远雄回头看了刑场上的公、检、法人员一眼,微笑道:”辛苦你们了,谢谢你们来为我送行!”说罢转过身子,迈开稳健的大步,朝山崖走了过去。
此时,除了徐远雄,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李铁兵身上。李铁兵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泪花,他在心里默念道:”徐大哥,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让您少受些痛苦,您一路走好吧!”
就在徐远雄走到离山崖还有七八米时,”砰”的一声,震得山坳里一片回声,李铁兵手起枪响,根本没有见他端平用眼睛瞄准。子弹在徐远雄背上心脏所在的位置,钻了一个花生米大的小洞。
徐远雄高大的身躯趔趄了一下。子弹头虽小,但是度极高,是音的两倍多,达到每秒七百多米。所以子弹头的动能很大,能达到八公斤左右,足以将没有思想准备的人掀一个跟斗。他停下了脚步,伸出右手抓住了身旁一棵鸡蛋粗的泡桐树干,转过了身子面向大家,仍旧是一脸的微笑。
李铁兵只觉得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这意外的情况引起了一阵慌乱,人们立即朝李铁兵围拢过来。薛队长抱住他,大声呼唤着:”李铁兵、李铁兵,你这是怎么啦?”只见李铁兵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已经昏迷过去。
大家有的掐他的”人中”穴,有的找出”白花油”往他太阳穴上涂抹。姜局长道:”赶快回城送医院。”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李铁兵抬上面包车,迅送往医院抢救。
面包车开走后,人们的注意力才又集中到被执行对象徐远雄的身上,只见他还是手扶着那棵小泡桐树,微笑着一动不动地站着。大家走近一看,他的眼睛里己经沒有了光泽,脸上的微笑也是凝固的,试一试他的鼻孔下面,已经没有了呼吸。监斩的检察官和法官一起走过去,为他合上眼帘,掰开他扶着小泡桐树的手,把他平放到地上。这时,重型机械厂为徐远雄收尸的人们驾着一辆东风牌货车,拉着一口漆黑亮的大棺材,一路燃放着震耳欲聋的鞭炮赶到了。行刑的车队迅撤离了刑场。
在返回城区的路上,姜正坤局长接到周彬副局长用无线电对讲机报告搜查鹤山路的情况,使他大吃了一惊。周副局长告诉他,在临街一栋废弃二层楼的空房里,现了一箱手榴弹,有的盖子都已经揭开。据附近居民群众反映,在民警赶到前不到五分钟,十多个穿长大衣的陌生人从空房子里匆匆离去。姜局长道:”幸亏当时没有走鹤山路去北郊的主刑场,而是当机立断去了龙云山的备用刑场,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事后据侦查破案得知,这是徐远雄的铁哥们儿精心策划的一起劫法场未遂案件。他们用大型吊车堵截住执刑车队必经的解放北路,估计车队就会绕道鹤山路,于是在没有部署警力监控的鹤山路上设伏,准备在执行车队经过时动袭击,乘混乱救出徐远雄,然后送他偷越国境潜逃国外。破案后,缴获五六式自动步枪八支、”五四”手枪四支、手榴弹三箱、子弹五千多,这些武器正是”文革”中徐远雄带人抢劫军火仓库用于派性武斗,后来又私自隐藏没有上交的那批武器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