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太后身边这个女官姓刘,宫中人人都称一声刘姑姑,是赵太后身边最得用的两个女官之一。
这么一个人忽然没了,自然不是小事。
而且还是投井这种根本说不清的死法。
这宫里关于投井自尽的传说太多了。
有小宫女受不了上头磋磨,纵身一跳的;有年轻嫔妃受了莫大的冤屈,不堪受辱选择自尽的……自然也有主子们为了掩饰某些阴私之事,把知情人填了井的。
这几年来宫里十分太平,基本上没出过这种事,这样一来,这件事也就越发惹人注目了。
人虽死了,但留下的种种疑团,却是在暗地里流传得越来越广。
而她的死因,自然也是众人津津乐道的内容。
如今宫里没有争风吃醋的戏码,主子们也宽和,少有动辄惩罚下面的人,那就只剩下“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这一条了。
有什么是她不该知道的?自然是跟主子有关的。
她又是赵太后的贴身女官,这其中的寓意不言自明。
越罗寒着脸听两个小内侍将私底下传的那些流言说得绘声绘色,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这分明是想要赵太后的命啊!她性情和软,一生没有跟人红过脸,就是做了太后,也是事事以江太后为主,从不发表自己的意见。
就这样一个人,她能得罪谁?
“是儿臣之过。
”等屋里只剩她跟江太后了,越罗便主动跪下去道。
明知道这宫里势力错综复杂,她却没有做到应有的防备。
若不是因为她这段时间频频行动让对方有所察觉,想来也不会选择用这种釜底抽薪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江太后摆手,“起来吧,此事不怪你。
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便是再怎么防备,也总有疏漏之处。
”
越罗从地上起来,又道,“这流言该怎么处理?”
虽说流言止于智者,但这世上聪明人有几个呢?这种阴私之事,本来就是大家最感兴趣的,这会儿已经传出去了,再要遏制,几乎不可能。
但任由它这么传,就更不妥了。
万一传到赵太后耳中……
江太后沉默片刻,道,“将此事……告诉你赵娘娘吧。
”
之前还决定不让她知道,悄悄儿的将这刘姑姑处置了。
但现在事情闹开,若不知情,乍然听到外间的留言,反而更糟糕,倒不如他们先说了,让她老人家心里有个底。
赵太后倒是通情达理,听完之后只默默点头,并没有说什么,只让越罗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别顾虑她。
然而越罗瞧着,她面上的郁色更重,本来已经有了起色的病情,又恶化了下去。
越罗心里十分不好受,回了长安宫,便一直在发呆,直到掌灯时分李定宸回来了,她才勉强打起精神来跟他一起吃饭,只是神色还是恹恹的,根本没有胃口。
李定宸听她说了此事来龙去脉,也跟着皱起了眉,冷声道,“左不过是那几个人,早不知做什么去了,这会儿倒蹦跶起来。
”
越罗苦笑,“无非是瞧着眼下的局势,想做最后一搏。
”
早些时候,李定宸虽然年幼,可朝中是稳的。
那些人纵然有心,但有王霄压着,他肯抱保着李定宸,别人便也无可奈何。
如今眼看着李定宸跟王霄之间渐渐起了冲突,有机可乘,哪里还忍得住?
李定宸放下了筷子,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忽然道,“你说,王先生知道吗?”
越罗闻言心下一惊,下意识的抬头去看他的脸色,见还算平静,这才摆摆手,令其他人退下。
李定宸见状笑道,“阿罗也太小心。
”
“小心无大错。
”越罗看着人出去了,才道,“陛下怀疑什么?”
“好端端的,都蹦跶起来了,显见得都是瞧朕好欺负呢,阿罗你说,是谁给了他们这样的胆量?”李定宸冷笑。
世宗皇帝李长聿,活着的时候是笼罩在整个皇室头上的阴影,即便死了快二十年,许多人还是缓不过来这一口气。
所以这些年来,虽然坐在皇位上的君主软弱了些,宗室也没生出来什么波澜。
他们自然不会忽然就生出熊心豹子胆,之所以敢跟李定宸对着干,必然是有人借了个胆子给他们。
能让他们这么有底气的人,朝中有几个?
“王先生……应当不至于如此。
”越罗沉默片刻,才艰难的开口,“当年也是他选中陛下,既然如此,又岂会随意更改?”
李定宸也没有了吃饭的胃口,他靠在椅背上出了一会儿神,才嗤笑道,“是他选了我。
可阿罗大约不知道,王先生一直想将我培养成他理想中的那种贤德君主,比肩尧舜、垂拱而治。
”
“可我偏偏不是。
”
不但不是,而且几乎处处都是可着王霄不满意的样子来长的。
有些是他的本性,改不了的,有些却是故意跟王霄对着干的结果。
那几年的高压,没有培养出一个顺服的帝王,却将李定宸打磨得越发桀骜。
王霄的不满意洋溢在每一封奏折的字里行间,每一次□□的疾言厉色之中。
有的时候,李定宸觉得王霄对自己没有任何面对皇权的敬畏之心,于他而言,自己更像是一件被雕琢出来的作品。
以前不满意归不满意,到底还是掌握在他手里的,他可以容忍。
但现在,这作品自己长出了棱角,每一个都是他看不惯的。
他难道……就没有想过丢掉这个作品,重新雕琢一个吗?
这个问题简直不能深想,一想就让人浑身冷汗。
越罗知道李定宸跟王霄之间有矛盾,但没想到矛盾已经深到这个程度了。
李定宸怀疑王霄有废立之意,那么在王霄心里,又究竟有没有过这样的想法,甚至——
有没有付诸行动呢?
虽然不太愿意相信,但如果要她来选,越罗当然是站在李定宸这边的。
王霄固然是能臣干吏,但因为他的存在而导致皇权旁落也是不争的事实。
若不是他这些年来的行为有不当之处,让所有人都知道帝王失位,那些人又怎么敢轻易动这种心思?
……
虽然还在年里,但因为这件事,整个皇宫的气氛都不怎么好。
过了正月十五,越罗便将最终确定下来的出宫名单公布了。
这一次放出宫的人数目着实不少,宫女内侍加起来,总共有两千多人。
这些人一走,宫中就空了小半,显得精简许多。
而且留下的人经过梳理,来路都是分明的,也便于日后管理。
一并公布的还有统一安置的消息。
那还有亲眷在外面,或是有可投靠处的,自行出宫便是。
无处可去的就可以留下来,宫中统一安排去处。
本以为各回各家的人会多些,不想自行离开的不过几百人,其余的都留下来了。
薛进本来腾出了一部分地方,满以为足够临时安置之用,结果人太多,只能都拉过去,让他们也加入修整的队伍之中。
忙碌了几日,才算是收拾好,将所有人都安置下来。
接下来,便是跟兵部和军队接触,寻求合作。
这个倒是容易,李定宸直接下旨,宣布了要在皇城外建军服坊一事,着兵部和有司配合。
皇家施恩放人出宫,这也是常见的。
如今要连他们的安置也包了,更是心怀子民的好事,朝中没人反对,兵部也不得不表示支持。
好在军服坊只能吃下一小部分订单,对他们影响不大。
倒是这件事传到民间,给李定宸刷了不少声望。
百姓们大部分时候并不关心皇位上坐着的是什么人,毕竟那离他们太远了,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但若是有与他们息息相关的政策出现,他们便也会感念。
一切都很顺利,越罗这边又拿到了一份名单,是那些自行出宫的宫人们的去向,其中有一部分被高门大户请了回去,须得多多关注。
但赵太后的身体却是真的不好了。
她从去年冬天开始缠绵病榻,到现在病了小半年,瞧着整个人十分憔悴,连生气都少了几分似的,让人忧心不已。
二月二,龙抬头。
这天下了很大的雨,刚刚转暖的天气又冷了下来。
一冷一热,气温变化不定,病人是最受罪的。
赵太后受了凉,精神越发不好,还有些发热,虽然很快就降下来了,但还是迷糊了一段时间。
而她一清醒过来,就拉着江太后的手,说起去年两人在大觉寺礼佛时的事,“我去年在佛前许了愿,今日心有所感,该当去大觉寺还愿才对。
”
她这样的病体自然不能奔波,江太后温声道,“等姐姐身上好了再去不迟。
”
“好不了了。
”赵太后神色平静,“哀家只这最后一件事,早日了结,去了地下也好见先帝和列祖列宗。
”
“那妹妹代姐姐去也好。
”江太后闻言眼圈儿一红,又道。
“不成的,这怎么能代呢?”赵太后慢条斯理的道,“不走这一趟,哀家死也不闭眼。
”
她这样不避讳的将死字挂在嘴边,显得十分不祥,倒让听的人十分不安。
几番劝说未果,最后还是江太后拍板,“既如此,我就陪姐姐同去。
或许还了愿,一时高兴就好了呢?”
虽然这种可能性十分渺茫,但每个人都盼着那一点万一。
二月初八日,两宫太后一早便启程往大觉寺礼佛,帝后随行。
李定宸为此还停了这一日的早朝,但因赵太后身体不豫,朝臣们倒是没说什么。
孝道也是天子需要重视的部分。
听了一上午的经,又在佛前烧香还愿。
赵太后从蒲团上起身时,越罗主动过去扶她。
她枯瘦的手抓在越罗腕间,压低了声音道,“哀家在佛祖面前求的,是你和陛下的子嗣。
如今还了愿,很快就该应验了。
”
越罗鼻尖一酸,险些当场哭出来。
也许是因为还了愿,放下了一个担子,浑身都轻松了,回程的路上赵太后兴致极好,一直在跟江太后说话,沿路的风景,少女时期从前在宫外的生活等等。
一路回了宫里,才觉得有些累,撇下众人去睡了。
这一睡,就没能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