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乔兰香以后的衣食起居,张红也都安排好了,石莲娟和于天光答应隔三岔五过来看看,送点吃的喝的,至于洗衣服倒马桶那些事情,老太婆自己都能应付处理,她只是哑了不说话,又不高兴出门见人,其实身体很硬朗,有时候半夜里会自己出去散步,还有……
黎绪听到这里,心里惊讶,用严厉的反问打断插进一句:“乔兰香有时候半夜里会自己出门?”
张红点头:“嗯,最近的事,有几次听见她出去。”
黎绪听见张红说乔兰香有时半夜会出门,心里发了一下毛,因为想起了女鬼和槐树林里的哭声,虽然不知道这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但隐隐约约就觉得不太对劲。
于是送张红出村的路上,黎绪又多问了几句关于乔兰香的事。
张红很认真地回答了,说乔兰香以前一天到晚吵吵闹闹打打骂骂看谁都不顺眼,病了一场死过一次以后,突然不吵不闹烟也不抽也不出门跟人嚼她的舌跟说她种种不是了,倒也安静,日子挺好,从生活方面来说,张红蛮乐意伺候这样的乔兰香,只要把吃的喝的送到她房间里就好,有时候她要什么针啊线啊的,会自己到别的屋里找。
张红说孝敬伺候她这些都没什么,作为后辈,应该的,就是想到乔兰香是死过一次的人,难免会有点害怕,有几次半夜听她在自己房间里走来走去,老感觉她要吃人似的,瘆得慌,
黎绪一句句听着,记着,想象夜半三更,乔兰香独自一人在房间里面走来走去的样子,确实有点脊背发凉。
走到村口,张红往家的方向看了一眼,脸色一伤,巴巴地望向黎绪说:“说实话,把她一个人扔这里,真有点不忍心,可她又不肯跟我走,我得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没办法的,对吧?”
黎绪很笃定地点头:“对,你没做错。”
她的态度给了张红很大的安慰,心里一暖,就伸出手来想抓住黎绪的手,这是一个人在脆弱时候本能的动作,可是刚刚碰到马上自觉缩回去了,她记起警察立的规矩,村里人不能碰他们一分一毫。
黎绪跟送她下山的人说了很多嘱咐的话,安排好她的起居,营养上面不能有亏待,到了生产的时候一定要送医院,什么什么的。张红坐在车里听见,淌了一脸的眼泪。
黎绪这一路,都有老苗在后面跟着,一方面也是他的任务,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黎绪的人身安全。
送张红的车子开走后,黎绪回转身,发现老苗的神色有点不对,若有所思地发着呆,便捅了他一下,问怎么回事。
老苗拧着眉头茫茫然地看她,底气很不足地问:“我觉得,乔兰香看上去有点怪怪的,你们没这种感觉吗?”
黎绪心一沉,果然!
常坤看着黎绪,眼神很明确,他也有这种感觉,但他没响。
黎绪斟酌了一会才说:“我总共只见过乔兰香三次,第一次见的时候只觉得她阴恻恻挺吓人,没觉得奇怪,想着大概是不喜欢跟警察打交道才那副嘴脸;第二次见的时候开始有古怪的感觉,但又说不清楚什么地方怪;刚才见她,我脑子里在想另外一个人,所以也没有特别多注意。你看出什么了?”
老苗犹疑着摇头:“不知道,我说不出来,就是感觉很奇怪,好像和上次看见的她有什么地方不同,但又说不出来。”
他说完问常坤有没有这种感觉。
常坤很肯定地回答说有。
然后三个人在刮着大风的荒村里你看我我看你,越看越迷茫,神情越来越犹疑,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黎绪突然有一种空间错位的感觉,突然怀疑起眼前的两个人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两个人,也怀疑所谓的自己,到底是不是自己。
她说那是一种很可怕的感觉,却又说不出到底可怕在哪里,直到他们终于看出乔兰香究竟古怪在哪里以后,才终于弄明白这世界可怕在哪里。
他们回办事处,先打电话给何志秦,叫他马上派人去查黎绪家隔壁那个戚老太婆的身份背景,然后才坐下来继续讨论乔兰香的古怪,但都陷进盲区,没有发现问题。
晚上十点,何志秦打电话上来,他们已经安排好张红的日常起居,也送她到医院做过检查,胎儿一切都好,张红托他特别跟黎绪道声谢。
而后他讲了戚老太婆那条线索,她刚做完白内障手术,康复还算顺利,但就是脑子很不清楚,没办法进行正常的沟通,只顾自己唠唠叨叨说些有的没的。负责跟这条线的警察把她说的话都录下来了,天亮就把录音送上山。
再又说了一些别的事,然后,何志秦点明要黎绪听电话,告诉了她一个太突兀、太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
何志秦白天去银行查于国栋的账户时,看见黎淑贞正好在银行取钱,因为之前常坤曾托他帮忙查黎绪的父亲,所以这会碰见便动了心思,利用职务之便从银行数据库里调出了黎淑贞账户的流水,发现每隔半年都会有一笔来源不明的进账,少的时候七八千,多的时候有两三万。从她的账户建立那年起就有,连着二十二年没有间断过,但汇款过来的地点不一样,有时候是江城本地,有时候是附近的城市比如乾州,有时候又是很远的城市,上海、北京、南京、甘肃、梁宝等地。都是用现金汇款的方式,没法逆向追踪,而且汇款人的名字也有多个,基本上能肯定是假名,所以想要找出汇钱的这个人,难度非常大。
何志秦小心地问黎绪,那些钱会不会是她父亲汇给黎淑贞作为她们母女的生活费的?
黎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说不知道。
她是真不知道。
但她心里希望是的。
那个晚上,黎绪彻夜没能合眼。她回忆了自己全部的生活,所有能够记起的细节,再不快乐的、再鸡毛蒜皮的,都从落满灰尘的记忆里掏出来研究,想从中找出跟父亲有关的线索。
结果一无所获。
第二天她起床的时候,局里已经把对戚老太婆的调查报告和问话录音都送上来了,吃完早饭大家便坐在一起看报告听录音,结果花了两个多钟头,只有两个地方让黎绪震了一震。
首先,如她所料,乔兰香跟戚老太婆确实是两姐妹,他们父母的婚姻关系复杂,好像还存在过继之类的情况,所以姓了不同的姓。
另外就是录音里面,在几次问戚老太婆是不是有个姐姐而得不到回答,何志秦猛然间抬高音量再问过去时,戚老太婆被他吓一跳,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终于停住,顿了几秒钟,口齿非常清晰地回答说:“没有。”
何志秦再次提高音量,语气近乎咆哮:“胡说!你明明有一个姐姐叫乔兰香,在陈家坞!”
这次戚老太婆停顿的时间更久,再开口时语气弱弱的,好像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说:“是有,早死了。”
何志秦猛地拍了一掌床头柜之类的东西,砰的一声响动:“胡说!乔兰香明明活着!”
这次,戚老太婆飞快地反驳回来:“你才胡说。我姐姐早死了。后来那个根本不是我姐姐。”
到此为止,后面就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了,不管何志秦怎么问,戚老太婆都闭口不答。过了十来分钟,突然又开始自言自语,嘀嘀咕咕诅咒她的儿子和儿媳妇,和主题完全没关系,就没有听下去的必要了。
黎绪和付宇新面面相觑,心下突然认定,那个混蛋老太婆在装糊涂,肯定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至少在被何志秦咆哮过后那几分钟的沉默里,她的脑袋应该是相当清楚的,她也清楚地回答了何志秦问过去的问题,没有说谎,没有欲盖弥彰之类的情况,她当时只是在陈述她所认定的事实:对,我有个姐姐,但她已经死了,现在那个乔兰香,不是我的姐姐。
戚老太婆的回答验证了黎绪认为有人假扮成乔兰香那个想法,问题是太不可思议了,是谁,又是为了什么,非得假扮成一个九十多岁足不出户还不能说话的老太太达三年之久?
就算这些都能有合理的解释,那么,她又是怎样做到的?
她怀疑过人皮面具,并且叫何志秦找人查了查相关的情况,人皮面具这种东西确实存在,而且在某些方面已经达到了非常高的水准,能以假乱真,使用也相对比较简单,但造价昂贵、日常维护也需要不小的开支,不是平头老百姓能用得起的。加上管控和打击,人皮面具的流通非常成问题,基本只可能是小部分人的游戏,绝对不是乔兰香玩得起玩得转的。
况且,即使人皮面具,也有一定破绽,骗骗一般人也许行,要骗朝夕相处的人还是很困难的。张红跟乔兰香的关系并不好,她完全是出于自己的责任和声名才伺候乔兰香,村民曾说她颇有怨言,但凡那个老太婆露出一丁点假冒的破绽被张红发现,张红一定会嚷嚷出来的,她何苦要端屎端尿照顾一个冒充自己太婆的人对不对?
所以说“假冒”这一想法,到目前为止,都只是看上去最可疑,但逻辑上最不通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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