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大屠杀中,老懒原本拼命跑,但自从见到黎绪的爸爸以后,就吓得跑不动也不想跑了,后来是修释拎着他的脖子把他带出那个战场的,他们出了黑石大门,外面的守卫全都死了,说明屠杀者已经突破界限。
村子里一片大乱,很多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大概是不明情况,怕死,胡乱逃散了。
修释带着老懒和另外几个人在村子里跟黄福康碰头,又集合起几十个村民,然后往湖边跟另外一拨人汇合。
这回他把目光望向我了:“苏墨森就在另外这拨人里,他好像是领导之类的人物,黄福康他们都听他的。”
我心里有数,因为在很多时候,陈伯伯和修叔叔他们都听他的,他对所有人都吆五喝六,好像他是皇帝似的。
老懒说那时候场面太混乱,又是第一次见苏墨森,印象并不是很深,后来在我这里看见他的照片以后,也没有马上想起来,而是在调查的过程中,以及被夏东屹的画触动记忆以后,才觉得那天在彩虹湖边看见的领头人,应该就是苏墨森不会错。
那时村里的人和森林里逃出来的人汇集在湖边的,大概有四五百个吧,男女老少都有,修释执意要再等等,或者再救几个出来,但苏墨森不肯,他最后下了命令,然后就有人开始发氧气罩,那么多人,氧气罩不够用,只给森林里出来的人发,湖这边的村民谁都没有,只能绝望地看着。
他们戴上氧气罩以后,有两个男的就跳进湖里去了,过了没多久,湖底突然一声巨响,湖中心旋起一个巨大的漩涡,水位急剧下降,不知道他们怎么那么容易就在湖的底部弄出了个缺口,水都往下漏了。
当时情况确实很紧急,没多大一会,持刀的屠杀者们从森林里追出来了,苏墨森立刻下令跳湖,有氧气罩的人马上都跳了。村民也想跳,这时有个人,是跟黄福康他们一起的,他跟大家说那些拿刀的人不会杀村民,他们可以留在村里好好生活。但那时候大家都被惨剧弄怕了,没几个人肯相信他,纷纷跟着跳,大多都溺死了。
大屠杀中死了很多很多人,跳湖逃生的过程中,又死了很多很多人,那年真的尸横遍野。
老懒最后是被黄福康救下的,他意识模糊的时候还有点印象,黄福康两次给他吸氧气。
老懒醒来以后人已经在外面的世界了,某个陌生村庄的陌生农家里,他和黄福康在一起。修释带着两个孩子在另外一份人家。那天从河里漂下来还活着的人都被附近的村民救起并妥善安置,过了几天,分批离开。他跟着黄福康走很多路到另外一个山村里定居了五年,然后又到某个镇子生活了几年,一直就这么换来换去颠沛流离。
到外面社会那些大动荡都过去,民生基本平静以后,黄福康带着老懒到不同的城市生活,有天,他突然把生活里应该注意的事项一一吩咐给老懒,然后将他安置进一家工厂去做工。
之后,黄福康走了,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办,走前给老懒留了个地址,说万一有事,去那里找一个叫陈境鸿的人。
从那以后他就再没见过黄福康,直到从卷宗里知道他被杀害,看见照片上的尸体。
黄福康走前留给他的地址是江城市支岐镇陈家坞。
如果没猜错的话,他所说的陈境鸿,应该就是我的陈伯伯了。
老懒的自立能力挺强,基本上的情况都自己应付,只有九二年秋天时碰上点事需要钱,硬着头皮到陈家坞找陈境鸿,但村里没这个人,联系到自己不停换身份和名字的情况,猜对方可能也更名换姓过,所以只打听姓陈的,很好找,全村只有一户人家姓陈,找了去却不是陈境鸿,那户人家不说认识这个人也不说不认识,只叫他留下电话和地址,别的也没说什么。
他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所以留下详细的联系方式就回去了,果然,过了没几天,陈境鸿找来,给他一笔钱,帮助他度过难关,还说有任何困难都可以去陈家坞之前找过的那份人家留话。
也就是说,陈家坞那户姓陈的人家,是外界与陈境鸿进行联络的点,是一种掩护,或者说保护。
但后来老懒一直自己对付生活,没什么需要麻烦到陈境鸿的地方,自那以后就再没见过了。老懒说陈境鸿就是当初在湖边告诉没氧气罩的人们屠杀不会殃及村民那个人,在要不要多救些人的问题上和苏墨森起过很大争执,他和黄福康以及修释他们一样,是村民眼中“好的魔鬼”。
我让老懒说一下陈镜鸿的年龄和相貌,他很仔细地形容了,绝对就是陈伯伯不会有错。
陈伯伯的真名叫陈境鸿,可是丁平给我的那份陈家坞村民档案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这是什么原因?
黎绪关心的是另外一个情况,她详细问了老懒当年去陈家坞找陈境鸿没找到时留下他地址和电话的那户人家,问他是什么样的房子,在村子的哪个位置,家里几口人,叫什么名字。老懒也一一回答,三间旧泥平房带个院子,在村子的南边,沿院墙种了一溜月季,院外是石阶小路,户主叫陈祖全,他妻子叫什么没问过,有个十几岁的儿子。
我对这个名字很有印象,丁平给我的那个PPT里有陈家坞全部村民的基本档案,因为姓陈的很少,想不记住都难,陈祖全病死于1998年,妻子改嫁,儿子陈乔斌在山下镇中学教书,后来辞职回陈家坞生活。陈乔斌就是四年前陈家坞连环命案的凶手。
又是一个连结点,但是似乎,把事件搞得更复杂了。
我感觉自己在渐渐失去耐心,变得越来越急,不得不很用力,才能压住随时发作出来的脾气。
黎绪听呆了,两只眼睛定定瞪着桌脚,脸色难看地骂了句脏话,我知道她在陈家坞经历过一些事,认识陈乔斌,所以会有这个反应,便没理她,叫老懒继续讲他的。
老懒说因为相貌总也不老不变的缘故,他在每个地方都不能呆太久,时不时就得换地方生活。2006年冬天他到浙江嘉兴找了份工作安定下来之后,又去了趟陈家坞,把新的联系方式留给陈祖全,让他转交给陈境鸿,说并没遇到什么难处,只是留个联系方式,以后有什么需要他出力的地方,能找到。然后就塌塌实实在嘉兴住下了。
直到四年前多,一个叫林涯的男人拿着当初他留给陈祖全那张写着地址和电话的纸条找到嘉兴来,告诉老懒说他是陈境鸿的朋友,陈境鸿去世了,临终前把这张纸条留给他,说地址上的人也许哪天会需要帮助,请他务必照顾。
但林涯那趟去找老懒不是为了帮他什么,而是需要他的帮助。
我在心里算了下时间,2006,陈伯伯早就过世了,大概那个叫陈祖全的觉得没必要告诉老懒,自作主张把他的联系方式给了林涯,反正他们都是一起的,要说照顾,谁都一样。
总归是“娏”机构中那些善良的实验员在照顾从大屠杀中逃出来的所有人,包括机构里的人,也包括幽河谷的那些村民,我不能十分确定他们的“照顾”完全出于良善之心,可能也包含观察实验数据和结果的需要吧,谁知道呢,其实我压根也不想弄得太清楚。
林涯找到老懒,跟他说出大事了,问他能不能帮忙。
老懒根本不想管什么大事小事,只想安安静静过自己的生活,但因为陈境鸿帮过他,所以权衡过以后觉得应该还这个人情,便问林涯需要他做什么。林涯给他看了几张照片,照片上的人他认识,都是以前一起住在幽河谷里的村民,原来大屠杀之后除他之外还有好些人也都活着逃出来了,和他一样更名改姓颠沛流离在外面的世界讨生活。林涯说出了些状况,三言两语很难解释,但照片上这些人都有生命危险,必须尽快找到他们并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或者说服他们先出国避避也行。
老懒听他这么说,就觉得责无旁殆不得不参与,林涯找他之前已经做过很多调查,确定他们要找的人中有几个在上海,有几个在杭州,还有几个在北方,所以分头行动,时时保持联系。
他就是这样去的上海,林涯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神通只几个电话就把他安插进了那边的公安局。他利用职务便利很快找到其中一个需要保护的人,他讲不清楚到底为什么要他出国避难,就打通林涯的电话让林涯和他说,很顺利说通,那人立刻带着家人报个旅行团出国去了。另外一个后来也找到了,但这里面出了一桩残忍的凶杀案。
那桩案子,就是我一直想弄清楚的“人皮X案”连环案中的一桩。
又是陈家坞,又是“人皮X案”,又是这个又是那个,复杂得要命,我感觉我的脑袋快要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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