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文静是发生在五年多前那桩“廖家恶性凶杀案”的凶手,也就是白老爷子受伤前调查的最后一桩案子,按卷宗报告上的说法,白老爷子是在追捕他的过程中被他打伤的。
我老实跟代芙蓉说,五年前廖家的那桩案子,我听说过一点,但详细情况基本不了解,总觉得里面有很多疑点,所以对凶手到底是不是代文静,还存着挺大的怀疑。
代芙蓉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是他干的。”
我们原以为他会否认,会替他叔叔喊冤然后说一堆辩白的话,可他没有,而是一点不含糊地给予了承认,并且摆出一副为他叔叔所犯下的罪行很抱歉的姿态来,搞得我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低头吃饭,思忖着这里面肯定有很多内情。
所有的人物背后都有故事,所有的故事里面都有内情,我已经很习惯了,内心波澜不起。
我想,既然已经聊到这里,廖家那桩案子,代芙蓉肯定会告诉我们的。
果然,他斟酌着开口了:“案子是我叔叔犯下的,但有些地方和新闻里说的不一样。不是入室抢劫,我叔叔不缺钱,也没必要,而且受害人家里现金和贵重首饰都没有丢失。也不是灭门案,廖家当天晚上一共有五个人在家,案发后只有四具尸体,有个两岁的男孩没有死,也没有受伤,从现场抱出以后被一辆黑色越野车接走了,再也没有下落。”
我们搁下碗筷,认真地看着他,心里都在想也许白老爷子受伤的始末能从他这里打开一个缺口。
而且,“黑色越野车”几个字让我有点敏感。
虽然这年头黑色的越野车遍地都是,但我还是瞬间把当年的“廖家恶性凶杀案”,跟我们现在正在调查的事件,联系到了一起。
也就是说,像我从前感觉到的那样,所有的人和事,都是相互关联相互作用着的。
代芙蓉张了张嘴,又停住,想了一会说:“我从头讲起吧。”
他说“从头讲起”,我以为会从“很久很久”以前讲起,会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实际却并不是那么回事,连想带讲其间我还打断过几次也只用了四十多分钟。
当然,我听得出他有些避重就轻,隐瞒了某些部分。
代芙蓉说他的爷爷在国有企业改革那一拨浪潮中发了笔投机财,是很大的一笔,去世前平均分给了两个儿子,就是代芙蓉的父亲和叔叔。这俩兄弟感情是好的,但在生活、事业、婚姻等等各方面的目标和意见都不一致,最后闹崩了,叔叔带着属于他的那笔钱离家出走,那年代芙蓉十五岁,代文静二十六岁。之后除每年他生日的时候叔叔会寄礼物给他,春节会打个电话外,再没有别的联系也没见过面,也不知道那些年他都在哪里做些什么,直到四年前他看见电视里在通辑代文静,吓了一跳,赶紧想方设法找他,但找不到。
代芙蓉说他当时怎么都不相信叔叔会做那种事,觉得肯定是警察搞错了,就想查查看到底哪里不对,所以用了点非常规的手段从局里调出了廖家案件的卷宗。
他说的“非常规手段”,估计就是花钱,这招在哪都使得通,黎绪也是花钱帮我们弄到梁宝市命案的诸多信息和卷宗的。
代芙蓉说:“从卷宗资料看,我想给叔叔喊冤都不可能,证据太确凿了,到处都是血脚印血手印,凶器上明明白白留着他的指纹,有个警察在追捕过程中抓伤他的脸,从指甲缝里提取到的皮屑鉴定DNA结果和叔叔的吻合。这种情况换谁都是喊不成冤的吧?所以……”
听到这里我皱着眉头打断他:“等等,你是案发后第几天拿到卷宗的?”
“第三天。”
我就奇了怪了,案发后第三天的卷宗材料就这么清楚了吗,指纹也有DNA也有嫌疑人也有对比结果都一致,只要抓到人就结案,如此神速!他们是怎么圈定凶手就是代文静的?
代芙蓉显然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没有确切答案,推测着说:“我想可能是从际关系、手机通话记录这些方面圈定的吧,可能案发之前我叔叔就跟死者有矛盾什么的。”
是有这个可能,但我还是觉得不对劲,三天,太快了,就算是引起全国轰动的大案件,三天时间就能锁定凶嫌并且拿到指纹和DNA样本来对比,简直是光速。
我叫代芙蓉仔细讲讲廖家命案情况。他很痛苦地低下头,左手捏着右手,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拉着椅子往他身边靠,靠近了,抱抱他,用下巴摩梭着他柔软卷曲的头发,觉得他真的真的很像个孩子,一个人在荒漠里走太久,日久天长的悲伤和无助。
小海去泡茶,代芙蓉狠狠喝了几口以后才往下说,他从卷宗和现场照片以及验尸报告等方面的材料推衍出了整个案情:“我知道我叔叔一直在查些事情,也许他查的事情跟我们现在查的,有很大的关系。那个叫廖世贵的死者手里应该有样对我叔叔来说,或者对很多人来说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那天晚上我叔叔就是去找廖世贵要那件东西的,他有预谋,事先准备了凶器、绳子,还有烟雾麻醉剂。”
我脑海里浮现出画面,一个看不清楚相貌的男人在往包里装代芙蓉说的那些作案工具。
这想象出来的场景里除了有某种罪恶发生前的残忍以外,不知道为什么还有巨大的无奈和悲伤。
我天生敏锐的直觉在发生作用,立刻明白,代文静杀廖家四口人,一定有不得己的原因。
代芙蓉说:“我想,叔叔最开始的时候,肯定不打算真的要杀人,他连手套都没戴,否则怎么可能会有指纹。门窗也没有损坏,是廖世贵开门让我叔叔进去的,他们应该认识,可能还很熟。我叔叔用烟雾把他弄麻醉,还有在卧室里休息的廖世贵的妻子、丈母娘、一对儿女,都麻醉。然后,他把廖世贵绑在书房的椅子里,弄醒他,以他亲人的性命威胁他交出叔叔想要的东西,廖世贵不交,叔叔还没有真的下手,他满屋子翻找,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翻得一塌糊涂,所以警察会下入室劫杀的结论,他找不着,廖世贵又不松开,实在没办法了才痛下杀手,最先死的是丈母娘,然后妻子,然后女儿,最后那个两岁的男孩没有死,可能是廖世贵松了口,把叔叔要的东西所在的位置说出来了,也可能是我叔叔到最后余心不忍所以放过了那个小孩子,后来反正就是他不小心弄出了什么声音,楼下的邻居跑上楼想敲门结果听见里面不太对劲就报了警,叔叔听到警铃声以后一刀刺进廖世贵胸口然后从后阳台爬窗逃走,整个案件就是这样。”
这案子让他心神俱疲,脸色异常苍白。
小海开口问他:“你叔叔翻窗下楼时,碰到警察了?”
代芙蓉点头:“是的,碰到警察,打了起来,被抓伤了脸,不过最后还是逃掉了。”
小海再问:“记不记得那个守在楼下跟你叔叔打起来的警察的名字?”
代芙蓉再点头:“陶玺。”
小海突然望向我,而我立刻明白她的意思,问代芙蓉:“是不是‘玉玺’的那个‘玺’字?”
“是。”
然后小海冲我点了点头,没说话。我心里已经知道,这个最早赶到“廖家恶性凶杀案”现场并和代文静打起来的警察就是白老爷子的搭档,他在那之后不久就辞职消失了。
我问代芙蓉后来的事。
他说:“大概案件发生一个星期以后,警察就找到我叔叔的尸体了,说是死于心力衰竭,具体我不知道,我也没见到他最后一面,没有人通知家属认尸,也不知道尸体最后怎么处理的。”
说着说着,他悲伤起来,目光发颤,声音变轻。我靠过去再次抱抱他,然后握住他冰冷的右手。
这血腥、悲惨又迷雾重重的故事的主角,毕竟是他的亲叔叔,而且,从表情和声腔看得出,他们叔侄的感情,挺好的。
他说:“我到公安局问过叔叔遗体的事,他们推来阻去都说不知道,我特别生气,说要写报道曝光他们的不合理行为,结果挨了一顿打,那些警察把我扔到马路上,恶狠狠地骂,杀人犯的家属还敢这么嚣张,滑稽死人。我想想也是,毕竟杀了四个人,而且就算是廖世贵做了什么很对不起叔叔的事在先,他的妻子和女儿还有丈母娘都是无辜的。”
确实。
他垂下目光,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始替叔叔说辨解的话:“不管怎么样,我相信我叔叔在杀他们的时候,自己是非常痛苦的。我相信只要有一点办法一线希望,他都不会杀人,不到万万万万不得己的境地,他绝对不会杀人,我相信这点。”
我点头,表示我也相信。
然后,我问他代文静生前到底在调查些什么。
他目光一颤,摇头:“我不知道。”
看得出他在撒谎,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不想告诉,或者不能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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