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李天明,同行的青年没有上过私塾,他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说不出像李天明那样富有哲理的话,只管说老和尚山是秀岭的父亲,是秀岭的大哥,猜测老和尚山里生活着哪些野兽,他们打野兽吃,想用野兽皮换钱用。
李天明晓得这些人想得最多的是生活,想得最多的是怎样攫取生活物资,落伍的意识往往会跟美感发生碰撞,生活在大山里的人们实在没有精力去顾及生活以外的事情,这也是事实,是不可避让的事实。
李天明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发觉自己的心有些沉重起来,他意外地把那几个青年当成了动物,而自己作为人类,能有什么理由去谴责动物的生存方式?
撕咬和搏杀会在动物之间发生,人类明白动物之间的撕咬和搏杀,并非天性而是取得生存下去的最为有效的手段,人类无法找到鄙视动物的理由,人类互相之间的厮杀远比动物之间厮杀更加强悍,更加残忍。
李天明把那几个青年当成了动物,他于突然之间,意外地发觉自己其实也是动物,神情于突然之间变得凄楚起来,显露出好没兴致的样子,他再次看了看老和尚山,说:“我们下山吧?到了该吃中午饭的时候了。”
下山的途中,他们遇到了前往修路工地的村民,村民很多,如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地在太平谷两面的各个山头上蠕动,爬行。
走出八达河谷,李天明一行到了清水哨,李天明看见有一条道路从清水哨方向下延伸,那是南方丝绸之路。
在滇缅公路开通以前,南方丝绸之路承担着输送物资的重要任务,大量马帮行走在这条道路上,大量驿站建立在这条道路上。
太平河仿佛一把利刀,把原本连在一起的大山劈成了两半,太平河从上而下穿过太平谷,直落太平河。
太平街是太平境内最为繁华的地方,街道旁的房屋古朴,小巧,玲珑,有些房屋半边位于太平河面上,半边位于街道上,朝街处开着很多小窗口,那是人们常说的杂货铺,杂货店老板向前来太平街的村民贩卖物资,收购村民手里的山货,赚取两头的利润。
李天明没有去过太平街,但是边寨里有很多人去过太平街,在李天明面前说起过太平街,千百次地说起过太平街,繁华而萧条的太平街早已嵌入了李天明的脑海,前往太平街去看看的想法早已成为储存在李天明心里的一种情愫,然而因为没有时间,李天明在此之前还没有到过太平街。
太平街是一个大地方,那么世上除了太平街,还有哪些大地方?北平、上海、南京……李天明听说过这些地方,晓得这些地方都是大地方,是大得不能再大的地方,是难以到达的大地方,到底在心底里打消了去这些大地方的想法。
李天明只想到太平去走一走,只想到太平去看一看,如果手头方便的话,顺便给阿朵买一些装饰品,他知道,女人是要靠装饰品来装扮的,用化妆品装扮过的女人虽然跟原汁原味的女人有所区别,但是她们更有味道。
吃过午饭,因为开工时间未到,李天明提议到太平街去游一逛,看看自己向往的太平街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形态,几个青年都没有到过太平,对边寨以外的地方都不熟悉,巴不得利用开工之前的空隙去玩一玩,以后就是想去,也未必有时间了。
太平街是云里县深山里的一个集市,深山里的集市不同于坝子里的集市,定然会有其自身的意蕴,为什么不去看一看呢?年轻人心里充满了一种好奇心,他们总是会把心里想到的事情付诸于现实。
几个青年说走就走,他们离开了八达河,来到了太平街,李天明站在太平街的中心,四周是不断来往的行人,还有许许多多走动的军人,说:“怪事了,在这山窝窝里会有这么一个地方?真是神了,真是怪了,还有,这里怎么有这么多的军人,他们到这里来搞什么?莫非这里出现了土匪,叫这些军人前来剿灭了不成?”
李天明不知道,随他而来的几个青年也不知道,在随后的日子里,滇西会出现大大小小的战役,这些军人现在来到了这里,随后还将来到这里。
中国十万远征军走过太平,走过惠通桥,走出国门,走进缅甸,跟日本人面对面地战斗,然而这次远征由于各种因素的制约,失败了,彻底地失败了,十万大军伤亡六万余人,雄心勃勃在现实面前变得干瘪而憔悴。
中国远征军失败之后,大量中国军人走过太平街,走到怒江东岸,跟日本人隔怒江对峙长达两年之间,等到中国军队发起反攻缅甸之战时,更多的中国军队走过太平街,走向怒江,横渡怒江,愤怒的子弹无情地射向日本人,把日本人打得抱头鼠窜,鬼哭狼嚎,退出滇西,退出缅甸。
李天明没有想到,在场的几个青年没有想到,他们后来被坠落的日本飞机毁容之后,他们于中秋之夜集体离开了边寨,翻过老和尚山,经过罗师白地,经过太平街,走山间小路潜入松山,跟日本人打游击,后来参与了中国大军发起的收复松山战役,他们在战斗中献出了宝贵的生命,铸就了中华民族不屈的魂灵。
令他们更加想不到的是,在他们死去之后,边寨上空出现了一个血太阳,百日不落,阿朵及村里的几个姑娘因为情郎之死而极度忧伤,她们抱起刻有村里九名青年名字的石碑,跳下了石门关舍身崖。
太平街进驻了大量的民工,李天明晓得这些进驻的民工,任务跟他们相同,都是来修筑公路的,在心里生发出了对他们的几分敬意,从眼睛里发出来的光芒柔和了很多,不再小看他们了。
王三四带着几个手下逃到了太平街,他们正在一家饭店里吃米线,王三四忽然听到了李天明的说话声,从口音里判断出李天明可能来自鸡街,在心里说:“糟糕,真是冤家路窄啊!我们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了鸡街人?我们做土匪的虽然有些凶狠,甚至是嗜血成性,但是到底抵不过人多势众,如果被这个人认了出来,高声呼叫有土匪,我们不被人家剁成了肉饼才怪,我们得赶紧离开。”
前文说王三四血洗鸡街阿家寨,李天明在鸡街吉村私塾呆过一段时间,在说话语音方面跟鸡街村民有些类似,被王三四误以为他是鸡街人,心里产生了恐惧。
王三四的身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没有丝毫的犹豫,赶紧站起,说:“走,我们赶紧走。”
几个手下正在吃米线,正吃得酣畅,嘴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是那种被辣椒刺激出来的声音,是云里县爱吃辣椒者嘴里常常发出来的那种声音,几个手下看到王三四叫他们赶紧离开,心里老是不解,说:“雷公都不打吃饭人,我们吃得好好的,为甚么叫我们赶紧放下了碗筷?”
王三四两眼望着外面,呶了几下嘴,没有说话。
土匪大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于凶狠之外还有细心之处,他们看到头目面带惊慌的神色,晓得头目看到了危险,危险将会很快降临,他们不敢有丝毫的耽搁,赶紧放下了手中的碗筷,结账走出了饭店。
走到太平河边时,王三四呵斥几个手下,说:“你们真是憨狗,晓得吗?鸡街有人来到了这里,你们晓得不晓得,鸡街村民向来是眼睛里掺不得半点沙子的,不巧被他们认了出来,不把我们剁成了肉酱才怪。”
两个来自鸡街的土匪听见这话,吓得魂飞魄散,上下牙齿互相磕碰起来,磕碰出令人胆寒的声音,说:“世界这么大,竟然没有了我们的藏身之地,我们跑到这么隐蔽的地方,人家还会追来,看来土匪是当不成了,可是我们不当土匪,又能做些甚么?天生我材没有用,天生我材没有用啊!我们比老鼠都不如,老鼠还有洞可以钻,我们能钻到哪里去,老天不容跳蚤长大,我们是跳蚤?”
王三四在心里看不起几个手下,可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几个手下虽然脓包透顶,可自己还得依靠他们,单打独斗将更为艰难,将更加危险,他把轻视几个手下的目光收了起来,说:“天无绝人之路,世界这么大,总会有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最好是去投靠日本人,做汉奸丢祖宗十八代的脸,老祖宗在地底下晓得我们做了汉奸,会骂我们没有出息丢了他们的脸,可是我们作为有血有肉的一种动物,总不能不生存下去吧?走,我们到内地投日本人去。”
王三四带着几个手下离开了太平街,走出云里县,走出云南,到内地做了汉奸,王三四不晓得,在江湖上混总有还账的时候,做了坏事的人总该遭受报应,不是不报,只是时间未到而已,这次他们逃出了太平街,下次未必能逃过上天对他们的惩罚,王三四最终被周寒苦抓回了云里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