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摩没有打探过渝晓梅的事情,更谈不上仔细打探过,如果他能打探出李云生借渝晓梅之腹生儿子的事情,他是不会替渝晓梅说好话的。
人活在这个世上不容易,女人活在这个世上更不容易,渝晓梅现在已经死了,作为活着的人在这时候去调查死人,去跟死人计较,去说死人的坏话,不给死人一个好名声,是不是有些过于残忍了?残忍的事情别人可以做,毕摩是不可以做的。
毕摩是边寨村民心里的神灵,神灵特别注重维护自我形象,说话做事自然要朝向好的方面,毕摩基于这个原则,只管替渝晓梅说好话,罗廷戴听了毕摩对渝晓梅的评价,在心里打消了对渝晓梅的怀疑。
听过毕摩的话,罗廷戴认定渝晓梅真的是一个好女人,说:“那好,我现在就去吹铜号,把铜号吹得悲凉一些,以此来祭奠死去的渝晓梅,叫她走得安心些,唉!黄泉路上无老少,好人命不长。”
罗廷戴说过这话,走出了屋子,走到铜号前。罗廷戴的铜号很大,很长,很沉,要两个人才能抬起来,平时就架在院子里,仿佛是一朵巨型喇叭花,花口朝向外面。
罗廷戴走到铜号前,把铜嘴含在嘴里,朝铜嘴里吹气,铜号声便传了出去——铜号声悲凉,绵长,在边寨村上空徘徊,缭绕,经久不绝。
此刻,太阳刚刚升起,正是村民到屋后山上完成例行功课的时候,他们听到了悲凉绵长的铜号声,晓得村里死了人,便匆忙结束了例行功课,赶紧跑下山,赶紧回到家里,立马跑到罗廷戴家里探知是谁死了,等到打探明白,回到家里准备礼物。
杨楚林是一个马帮头,常年在外奔波,挣了不少钱,然而因为家里孩子多,开支大,在给老婆办丧事的时候需要村民的相帮,何况边寨村的习俗,死人要在家里摆上三天,会有许多人前来吊唁,杨楚林要接待前来吊唁者的吃喝,开支自然不会少。
因为是突然死亡,杨楚林显得措手不及,他赶忙请附近的人来家里杀猪,宰鸡,生火,做饭,叫邻居到漾濞十九街购买相应的东西,他自己赶忙去借了一副棺材,请人抬到了家里,只等大女儿回家给母亲洗身子,然后装棺。
杨楚林请人把棺材抬到家里,罗塔舞、罗塔舞的父母和杨芷兰姐弟俩也回来了,罗塔舞的父母赶来了两头骡子,骡背上分别驮了饭桌,凳子,被子之类的东西,还有两头已经宰杀好的肥猪,肥猪被横放在骡背上。
杨楚林把亲家公亲家母迎进家门,道了一声辛苦,请他们到堂屋里喝茶,休息,等待开席吃饭。杨楚林吩咐大女儿杨芷兰和小女儿杨芷红给母亲洗澡,杨芷兰的婆婆听见,不顾旅途劳顿,站起来,加入到给渝晓梅洗澡的行动之中。
渝琴得到渝晓梅突然死亡的消息,赶忙抱了李天明来到杨楚林家里,抱着渝晓梅的尸体哭了一阵,跟杨楚林要来一块白布缠在头上,又在腰间系了一根麻绳,帮忙杨楚林的女儿给渝晓梅洗过身子,装进了棺材,在杨楚林家里帮忙办理丧事。
装好棺,众人把棺材抬到堂屋里,孝子和孝女跪在棺材两面,这时,村民陆续到来了,他们有的送来了粮食,有的送来了牲畜,有的送来了蔬菜,但凡接待需要的,他们都尽量带了过来,好像自家办事一样。
没有封棺,来人如果年纪比渝晓梅大,他们先作三个揖,然后看渝晓梅的遗容,死者为大,给比自己年轻的死者作揖是边寨村的习俗。来人如果年纪比渝晓梅小,就在棺材前下跪,磕头,年轻人不敢看渝晓梅的遗容,害怕在夜里梦见渝晓梅。
无论什么人前来吊唁,孝男和孝女都以磕头致谢,罗塔舞跟杨芷兰已经结婚,他们已经有了一个五岁的女儿,罗塔舞是渝晓梅的女婿,是渝晓梅的半个儿子,他以孝子的身份跪在棺材边,向来人磕头致谢。
杨芷兰抱了李天明跪在棺材前,李天明过继给李云生的内情外人是不知道的,但是杨楚林一家是知道的。李天明作为渝晓梅的儿子,在母亲死去之后理当守灵,戴孝,外人看见,以为李天明是渝晓梅的干儿子,干儿子给干妈守灵不仅应该,而且是十分应该,谁也不会怀疑李天明就是渝晓梅的儿子。
吃了中午饭,在毕摩的主持下,开始举行祭祀活动,敲叮当的敲叮当,吹唢呐的吹唢呐,孝男孝女跟在毕摩身后围了棺材转圈。毕摩手心里拿着一盏油灯,嘴里唧唧哼哼的,唱的是什么?旁人不认得,只有他自己认得。
到了第三天早晨,待客之后,准备送渝晓梅上山。天气于突然之间变了,乌云于瞬间铺满了天空,整个儿天昏地暗,能见度差到了极点,村民的心里不觉生发了恐惧。村民明白晓得人死了之后天气往往会发生变化,但是村民很少看到乌云于瞬间铺满天空的现象,现在看到这种现象,心里生发恐惧,说起来并不奇怪。
罗廷戴抬起眼睛望了望天空,说:“天气忽然阴晦起来了,眼看大雨就要到来了,莫非渝妹的死有什么委屈不成?如果心里有委屈而得不到伸张,灵魂不散,到了那边心里有郁结,灵魂不能飞上天?渝妹怎么能安生?”
听到这话,李云生异常惊骇,他借渝晓梅之腹生子就是一种隐情,就是他们之间一种最大的隐情,除了他们两人知道,再有就是渝琴知道,而渝琴是被李云生严厉警告过的,就是借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把这事向外透漏楚半点口风。
李云生不知道,杨芷兰知道这件事,只不过她为了保护母亲的名誉,暂时保守秘密而已,等到时机成熟,她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后文将有介绍。
李云生晓得渝晓梅的猝死肯定与他有关联,渝晓梅不是一个浪荡的女人,她不愿意背叛了爱情,不愿意背叛了婚姻,但是她同情李云生没有后人的苦楚,进而与他有了肌肤相亲,生下了儿子李天明,心里却因此背负了沉重的负担,别人不晓得,李云生是晓得的。
如果有第四个人晓得他们之间有隐情,在这个时候说了出来,李云生不是被乱棍打死,也是会遭遇众人谴责的,是会被众人按住了当场给杨楚林磕头下跪的,死后的渝晓梅立刻就会受到众人的谴责,带着羞耻去往另一个世界。
李云生偷眼看了看渝琴,渝琴没有李云生的想法,自然不会从罗廷戴的话语里听出什么来,表情是十分的淡然,是十分的镇定,坐在院子里择菜。李云生偷眼看了看众人,看到众人表情平静,悬在心底的石头到底落了下来。
李云生借腹得子,以为自己死后能够入了祖坟,自己死后能够有人给他们两口子戴孝,能够有人把他们两口子送上山,能够有人祭奠他们两口子,他没有想到在日本人侵占中国继而进犯滇西之际,李天明因为面容被毁,英俊青年瞬间变成了丑陋青年,怒而走向战场,牺牲在战场,到底不能遂了他的心愿。
毕摩看到罗廷戴提出了质疑,想到自己先前在村长面前说过的话,心里有些发慌,赶忙接话,说:“渝晓梅接连生了五个孩子,后来死了一个,她费心费力想把五个孩子养大,本想着以后能享孩子的清福,没想到就这样死了,心里自然是有些不甘心,而老天又是长有眼睛的,老天看到渝晓梅过于可怜,云朵走拢来商量如何如何祭奠她,是说得通的,我以前也见到过这种情况,我等会儿给她念几遍《血盆经》和《超生经》,叫她把不安定的心安定下来,欢欢喜喜地走向另一个世界。”
毕摩说过这话,站了起来,带领孝男孝女开始围着棺材转圈,两圈过后,天空响起了雷声,扯起了火闪,瓢泼大雨于瞬间下了起来,于瞬间铺天盖地下了起来,院子里很快有了积水,有了深深的积水,很多东西飘了起来。
屋外的沟渠里,水流浑浊,浑浊的水流急速而下,冲向云里江,云里江水猛涨,激流猛浪汹涌而去。见此情景,李云生胆战心惊,魂飞魄散,竟自把握不住尿湿了裤子,好在雨水溅到了他的身上,掩饰了他内心里的尴尬。
罗廷戴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里云层密布,密布的乌云把天空遮蔽得严严实实的,没有露出半点缝隙,说:“渝妹心里果然有委屈,果然有冤情,而且委屈和冤情还很严重,你们什么时候见过如此大雨?老天有眼,老天都在为渝妹鸣不平,现在我宣布,我要启动调查,还渝妹一个公道,不能叫渝妹带了委屈和冤情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