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坤桑有什么令你在意的东西吗?”说话时他的目光飘忽的落到夜隐幽身后罗巾覆面的洳是身上,脸上笑意更显得意味深长。
“是与不是的同你也没多大关系。”他虽然处事冷淡,但待人向来谦礼,全不像今天这般咄咄逼人。
“那么大火气。”完颜灏长眉略轩,“过河拆桥可不好。”好歹也是他周转了他三万担盐的,这就翻脸也太薄情点了吧。
夜隐幽也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了点,他撇过脸去,长睫下的目色神光莫名复杂,“抱歉。”他淡淡道出一句,掩在长袖下的手腕突然覆上温软被她五指握住,他诧异侧眸,看到她关切的目光。
“呵,那不打搅你们两人了。”完颜灏将乖乖安静的阳阳换到左手,一副了然我知的表情笑了笑,带着阳阳就走了,才行了两步又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身望着夜隐幽说道:“还得多谢你了。”他目光转过又看向洳是,露出磊落飒爽一笑,道:“也谢谢你了。”还不待他们有所表示,他就带着阳阳走了,阳阳趴在他的肩头还朝两人挥了挥手,“大哥哥,大姐姐,再见!”
一大一小两个人很快没入人流中,握在手腕的五指渐渐松开,他却反手一握将她柔荑扣入掌中,“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洳是点了点头,跟着他来到一处墙角下,隔开了人群,那些欢呼呐喊声都在了远处。
“我明日便启程回国。”两人间彼此沉默,他顿了良久后才开口说道。
“回国?”洳是静望住他,双手负在身后,十指交扣,“南秦?”
他容色宁定,神色温柔的说,“是的,许久没有回去了。”他抬手拂上她的耳鬓,掠起一丝散落的发,指尖的杜蘅冷香浅浅的擦过鼻端,撩起她心中所有温软情怀。
“还回来吗?”她问,与他结识在山林,相伴于江湖,这么些年的相处有酸有甜,唯独不曾有苦,此时再忆往事想起来的居然全部都是美好。
“你亦不在江湖,我回不回来也不重要了。”他垂眸看她,“往后,万事珍重。”
心如流火,直坠荒芜。
“呵。”洳是笑着,可脸庞和眼神都透着凉意,“师父说我及笄之前都可能死于非命。”她说着摘下了覆面的纱巾,露出底下不施脂粉的清丽脸庞,“说不定下次就见不到了。”
夜隐幽眼瞳骤缩,目光紧紧盯住凤洳是,犹是他精湛梅花,也不曾知晓她奇诡的命格。这些年来纵情江湖,恣意任性,多少次面临危难,又最终化险为夷,原来她每踏一步都可能将自己置于死地,她却全不在乎。
心头似被利锥刺透,让人痛的难以呼吸。可有些事她必然会去做,而他也无法阻止。
“今日我得到消息,古兰西北呼延受到外族侵略,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他竭力平静心神,将自己所知尽数告诉她。
“恩,我今日也才知道呼延似乎有麻烦。”洳是点了点头,“不过不知道是战火又起。”
“是来自西方的古印欧人,一支游旅四方的游牧民族,之前他们就已经攻占了吠陀,足迹正在南下。”他朝她靠近,附身抵在她的耳边说:“此次攻城的只有十万余骑兵,还有数十万正在吠陀调集,古兰若力竭国破,覆灭在古印欧人的铁蹄下,凤朝亦危矣。”
洳是惊诧抬眸,与他面容咫尺相对,从他清湛的眼瞳中还能看到自己失神的摸样,她决然没有想到古兰会遇到如此之大的危机。
但危机亦是契机,她心中一念电转,另有思量。
“你恐怕还不知阳阳口中的阿爹是谁吧。”夜隐幽直立起身子,忽然又道。
洳是侧眸微笑,容颜映着天光,慧美无暇,她忽然朝他贴近踮起脚就在他耳畔说:“若我所猜不差,应该就是完颜灏吧。”她呼出的气息如兰息生香,让他心头微窒。
他略挑了眉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倒是挺聪明。”
“我不傻好么!”她似嗔似娇的锤了他的肩头,好似还是从前般的不拘无束。
夜隐幽捉住她的手腕,在她怔楞中不由分说的将一枚银质戒指套入她的中指,刚套入指中的一刹那好似有一道莹蓝宝光蕴绕戒指转了一圈,瞬间又没了痕迹,让人只疑自己错觉,但夜隐幽却真真切切的看到了,原以为夜罗王留下的法戒并无多少用场,看来还是他低估了夜罗王。
“这不是你戴着的戒指么?”洳是张开五指,那枚古拙的银戒指戴在中指上恰如其分的合适,戒身上的精细绘纹在阳光下也显得无比清晰,似一朵朵卷曲的花儿,并蒂相连。
“送给你。”他说的分外坦然自若,见她要摘,忙将她戴着戒指的五指握住,“你马上要及笄,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不是什么稀世珍宝,权当是我一片心意。”这枚法戒有夜罗王的灵气,应当能够护佑她的安全,就算他不在,也不用太担心什么。
“还以为你要送发钗呢。”洳是慨然收下他的心意,笑谑道:“哪知你送了戒指。”
夜隐幽却不知其意的笑了笑,“你若喜欢日后再补支发钗给你。”
洳是不屑的撇过头,哼笑道:“讨来的才不稀罕。”
“那么……我走了。”夜隐幽双手扶住她的肩头,将她板正过来,把覆脸的丝巾替她戴上。
她低下头,轻声轻气的“恩”了声,眼中一袭素色衣角在面前站定良久后终于离开,她这才抬起头,看他走入人流中,至此一别再见不知何期。
洳是也没了看赛马的兴致,早早的回到了行驿,裴桓和西岭受邀赴宴还未归来。她在房中备上纸砚,仔细斟酌掂量了一番后,在纸上落笔成书。
等她写好一折后,恰好小侍前来说裴大人和西岭将军从宴上回来了,洳是忙让人请两人过来。
两人回来后更了衣服,略整了容鬓后才来见她,洳是也不迂回,直接将写好的折书递给裴桓,“裴大人,看看这还算合适吗?”
裴桓接过折书仔细翻阅,越往下看目光越是惊疑不定,“殿下何以觉得古兰皇帝能接受这封和书?”裴桓将折书缓缓合起,长公主会突然有此一招,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但要由他御前递上和书,也得有个能说服他的理由才行。
“今晨西岭就同我说从西北方向抵京的廷报频繁的诡异。”洳是看向西岭,微扬起唇角。
裴桓也看向西岭,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怔忡点头,啜嗫道:“微臣无能,还没查到事出因由。”
洳是婉转而笑,唇角却抿出一丝冷锐,“古兰西北呼延陷入战乱,古印欧人十数万骑军兵临城下,古兰国内今冬暴雪,明年春粮定然欠收,加之国库匮缺,兵疲马乏,他已无过多选择。”
“殿下的消息可准确?”裴桓听后心中难掩激越,若此事为真,那与古兰谈判的筹码就稳稳握有七八分了。
“自然千真万确。”洳是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以往得来任何消息她总要斟酌思度一番,却对他的消息递与不带半分怀疑,他说是十万骑兵压境后续还有几十万伺机而动,那必然是不会错的。
没来由的对他就是全然的信任……不,或许并不是没来由。
裴桓和西岭晚上还要赶赴宫宴,洳是便没有留他们太久,裴桓意思晚上宴席间可以婉转提及此事,两国商贸议书已基本谈妥,只待择日签订,此刻若再添议折,总觉得有欠冠冕堂皇,有趁火打劫之嫌,所以如何措辞促成此事就端看裴桓手腕了。
夜幕降临,屋外鞭炮声热闹,家家户户都在吃着温鼎喝着热酒,喜迎新春,整个坤桑洋溢着喜气。
侍仆为她也准备了一桌菜,中间架着铜色温鼎,羊汤煮的沸腾嘟嘟嘟的冒着热气,洳是倚着桌案,手中一杯冷酒,无人处自酌自饮,倒也见得几分洒脱。
她走到门口推开房门,缓步走到庭院中,月缀天幕,星罗满布,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洳是伸展了下四肢,口中呵气成霜,别说她本就不畏冷,这几杯酒下肚反而浑身热乎乎的,听着外头街道喧闹,想着留待行驿中也无事可作,不若趁此机会瞧瞧古兰百姓是怎么过新节的。
想着想着,她就觉得这个主意甚好,返身回到屋里拿了件薄氅披在身上,愉快的出去踏风赏月了。
反正夜月朦胧,她也就不戴面纱了,少了拘束她觉得呼吸都顺畅极了。
街道周围酒肆林立,不少人在里面喝酒吃肉,欢乐笑声在耳边回荡,洳是瞧着街上走的人都是那么快乐。古兰朝内从无宵禁,即便寒月深宵,这路上人也不见少,还有许多年轻男女牵手相偎的走在街上,在凤朝男女之妨已经算是轻了,但也绝无可能公然牵手走在路上。
路上行人见她异族相貌也没多少讶异,皆对她报以礼貌的微笑,她走在街上感到无比的自在惬意,左看右瞧的好不开心,随着人流就慢慢的走到了城外。
若说城内喧嚣热闹是在人间界的话,坤桑城外的草原简直就像旖旎梦中的天上阙,繁星满缀的夜下草原本就美得惊心动魄,而流经城前的一条小河里放满了各色形态的花灯,星星点点的火光随着水流徜徉,像是天上银河倒坠,不少男女蹲坐岸边,许愿放灯。
“姑娘,你要不要买一盏许愿灯呀?”一个老婆婆手中挂着一串纸灯,笑吟吟的问洳是。
“老婆婆,这是什么风俗?”洳是用突厥语好奇的问。
“姑娘是外来的吧?这是我们这的旧俗,新春节庆的时候在月亮河里许下愿望,来年便能得偿所愿。”老婆婆乐呵呵的看向河岸旁的年轻男女,又道:“若是有情人能共同许下盟约,便能白头到老。”
没想到飒爽豪气的草原人民居然也爱这番奇巧玩意儿,“原来这条河叫月亮河呀,真好听的名字。”她看着岸边虔诚合手互许鸳盟的年轻男女,心中最柔软的一处被触动,她会心一笑,对老婆婆道,“我也买一盏吧。”
“好咧。”老婆婆将手中攥着的一串许愿灯凑到她眼前,“姑娘随意挑一盏吧。”
最终洳是挑了个形如酒盏的樽形灯,纸娟上绘着漂亮的牡丹花,她喜滋滋的捧着纸灯,找了处人烟罕至的山头走去,老婆婆在她身后默默嘱以吉愿,愿月神能保佑这位美丽的姑娘心想事成。
洳是走到一座山头,撩裙席地坐下,不远处还有好几对情侣相互依偎而坐,与心爱的人一起共赏月下盛景想来真是非常美好。她将花灯放在身畔,屈膝坐起,一手撑膝支颐,望着天上繁星。
晚风拂过,带着青草的干净气息,摒弃心中一切所想,什么痴念炽诚都抛在脑后,此刻唯有清风明月伴在身侧,良宵静好。
她看了看戴在中指上的戒指,忽然无声的笑了,五指抵上额头缓缓摩挲,那一瞬间居然感到股温柔气息将自己团团包裹住,那气息如此陌生却又彷佛刻骨的熟悉,她诧异的看到指上戒指似被冰泉凝结住了一样,覆绕着一圈淡淡莹蓝光润。
她凝视着这枚戒指正在出神,忽然听到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她抬头,居然看到苍穹天幕中有一颗流星飞坠,炫亮的尾光曳过黑夜,留下稍纵即逝的痕迹。
听说看到流星的时候许下的愿望,便能实现,洳是拿起身旁的花灯捧在掌心,凑到面前闭眼很虔诚许下愿望。
“哇!是流星雨!”有人忽然惊呼,零散坐在四周的男男女女们都站了起来,大家都抬头仰望这绚烂壮观的一幕,屏息赞叹。
洳是从地上站起,走到月亮河旁,将手中的花灯放入河中,轻轻一推,花灯摇摇晃晃的随着水流飘走,她在岸边蹲了一会,看到花灯飘远后这才起身往城内走去。
天上流星雨越来越密,周围到处都是人声欣叹,还有姑娘在草原上跳起舞蹈,庆祝这番见之不易的新年新气象,而飘到河中心的许愿灯,那花中灯火倏忽跳跃了几下,瞬息暗将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