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宋金缔结“海上之盟”,于两国用兵区域各有侧重:宋军主攻燕京地区,金军主攻西京地区,金军兵马非得大宋同意,不得贸然越过松亭、古北口、榆关一线以南。宗翰平定西京大同府以后,都元帅请阿骨打临军以振士气,阿骨打其时已觉身子沉重,但为大业计仍扶病西来,因听说燕南有战事,便召集诸将商议天下大事。
由于辽南传来的战况极为复杂,不但各种小道消息让人眼花缭乱,就是汉部方面传来的战报也大显底气不足,似乎汉部得到的消息也不准确。针对眼下各种错综复杂的消息,金军高层的意见开始分为两派,双方各持己见,争执难下。
如今宗字辈中青年将领已是完颜部的菁华,老一辈的王公宿将如斜也、斡鲁、闇母等在宗翰、宗望面前均略显黯淡。尤其宗望在乃父患病后迅速撑起二房在军方的大旗,连立奇功,声威之盛直逼宗翰和折彦冲,所以这次争论说到后来,竟成了宗翰和宗望两个人在交锋。
宗望认为此次燕南之战很可能是大宋败了,而且败得很惨。眼下大金兵力正劲,当相时度势以定进退,不必被海上之盟所牵绊。
宗翰却以为:大宋立国于天下中央,北有大辽,西有西夏、吐蕃,周边都是强国,岂能没有武备?且大宋地大物博,人口繁密,别说此次燕南形势晦暗难明,就算真的是大宋战败,只怕一场战役也动摇不了它的国本。所以他认为对宋的态度应该谨慎。
斜也听了只觉得双方都有理,自己没有主意,只等阿骨打定夺。
阿骨打闭目半晌,睁开眼来说道:“若是彦冲在此,你们认为他会如何说?”
宗翰和宗望面面相觑,心头均是一震!
宗望哼了一声道:“这事不能问他!他一定会帮大宋说话!”
宗翰却道:“只看大宋能出彦冲、应麒这等人物,便不能轻敌!若有一如应麒者主其政,一如彦冲者主其军,如萧曹诸将守其边,那便是铁打的江山,不可欺侮了。”
宗望冷笑道:“只怕大宋未必有这样的人物!”
宗翰道:“一村之中也有三五个勇士!大宋人口数千万,若说连几个人才都没有,那才是怪事!”
宗望道:“有人才而不能用,有等于无!你看耶律余睹如何?也算个人才吧?耶律延禧他用了么?彦冲他们要不是在大宋呆不下去,会跑到我们女真来?”
他们两个争得利害,那边斜也等人一听到折彦冲的名字却都已大皱眉头。
近年来折彦冲行止处事越来越见沉着狠辣,就是完颜部老一辈的功臣宿将见到他也颇为忌惮。女真贵族许多不怕见阿骨打,却怕见折彦冲!倒也不是折彦冲横蛮无理,相反,这位驸马爷事事占着个理字,而且只要得理,他谁也不怕得罪!前两年久镇咸州、风头极盛的孛堇斡鲁古横行不法,闹得几个“贱民”跑到津门的华表坛哭诉,折彦冲闻讯后竟匹马直入斡鲁古军中,只用一条绳子就将他绑到会宁治罪!若是按折彦冲的建议,当时就要把斡鲁古给斩了,最后还是阿骨打念其功劳显著,许他戴罪立功。
女真权贵初得江山,本来正要尽情享受,尤其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更是人生大快事!偏偏身边多了一个好给中下层百姓说话的硬骨头,阻挠诸将的好事不说,甚至逼得有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阿骨打下令禁止责罚,这让女真豪强如何不讨厌他?但因自知理亏,所以见到了这个驸马时又都有些心虚,由心虚而渐积为不肯承认的畏惧。
这时金国掌握的兵力,大体可分为三部分:一是从会宁时代开始就围绕完颜部而团结壮大的将帅所掌控的“本国人马”,这部分人马是金国最核心的战斗力,而其首领也是金国朝廷中的实权人物;二是东面东海女真、北面室韦等羁縻部族,因为僻处山林蛮荒之地,会宁政权只要求他们戴完颜氏为共主、不要时时跑出来添乱子就好,对其部族首领尽量优容礼貌;三是攻辽后投降的渤海、契丹、奚族、汉儿等部兵马,这部分人马最受猜忌,在整个金国的军政体系中处于边缘地位。如耶律余睹刚刚来归时备受尊荣,但西京攻陷以后也开始被冷落了。
而被目为“本国人马”的将帅中,其实也有亲疏贵贱之分。最亲最重的,自然是阿骨打的儿子们,近年阿骨打虽病,但庶长子宗干和嫡次子宗望一内一外已把二房撑了起来,稳住了这一房在部族中的地位。其次是阿骨打的亲兄弟,由于基业创建未远,吴乞买、斜也等人和二房的关系仍然保持得相当密切,吴乞买作为阿骨打继承人的地位也早获指定。再次就是阿骨打的堂兄弟,代表人物则是宗翰,国相一支虽然自知皇帝宝座轮不到自己,但在宗翰的带领下依然具备左右金国内外局势的实力。而汉部作为与完颜部一同崛起的本体力量之一,在金国中地位最为特殊!
一方面,汉部隐隐可以被视为完颜氏长房力量的延伸。乌雅束死后长房的势力本已日渐衰微,但他的女婿折彦冲却日益壮大,在一些女真人心里,完颜虎折彦冲夫妇早在宗雄亡故之前就已成为长房的支柱,从这个角度讲,汉部之亲贵犹在国相一部之上,可以和四房(吴乞买)、五房(斜也)等相提并论。但另一方面汉部却始终没能让完颜部的权贵放心,由于汉部从来没有自承为女真,无论风俗还是律法甚至政治立场都和完颜部权贵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所以从这个角度看来汉部之疏远比契丹、渤海等部犹甚,因为这些刚刚跨入文明的北国部族在风俗和生活习惯上都与女真更接近些。
这次议的本来是对宋的政策,但一提到折彦冲,整场讨论马上变了味道。宗翰宗望等人都隐隐感到大金内部潜藏着非同小可的危机,可是这危机究竟是什么却都无法出口!
宗望和阿骨打父子一体,却不愿在这么多人面前讨论这种可能引起折彦冲大反应的话题。而宗翰则是不愿意看到折彦冲无罪受损——站在他的立场上来说,论亲缘他与阿骨打较亲密,但论地位他又与折彦冲同殿为臣,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若折彦冲倒下,焉知下一个受到猜忌与冲击的不是他?斜也、闇母等人也各有心思。
阿骨打沉吟着,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在他准备开口的时候,南北两个急报相继传来:在北边,辽主引兵数万准备反攻;在南边,才做了几个月皇帝的耶律淳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