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北关静静的屹立在这片素来被成为神州脊梁跟门户的两辽之地上。千年以降，关内的土地之下不知道埋葬了多少他乡异客铁血战士，无数的边关尸骨让这归北关变得越来越高，直到厚沙黄土都成为了一道道易守难攻的关隘。
素来为兵家必争的门户之地的归北关自然被重兵把守的严实，这几十年来，每当边塞胡人想要攻陷这座门户之时，都被那些兵卒以一夫当关之势，死战，死扛的给挡了下来。
此刻的晚风之中，细雨霏霏萤火将殁的时节，便是夕阳都像极了一个年岁已高的老人，佝偻着，看着这片已经看了千万年的土地。
这时大多数的士卒虽然打着盹儿，但是却紧紧握住手中长戈，只要一点异样的声音，他们就可以最快的投入战斗之中。毕竟在这人命从来都不值钱的地方，没有谁会真的放下心来休憩。
身穿一袭黑底红纹长袍的温润男子，缓缓的走在月夜之中。即便是眼力最好，神经最为警觉的斥候哨卒，也似乎看不见他一般，就这么视若未闻的擦肩而过。
不知道走了多久，男子停了下来。看着一道蜿蜒清澈河水，男子低下身子，双手慢慢舀起一抔溪水。溪水悬在掌心之上，却不从指缝之间流落而落。那一抔河水慢慢蠕动着，渐渐恍惚一面镜子一般，映澈出了李怀念的面貌，与他此刻所作的事情。
男子盯着手中的水镜，看得很是仔细，似乎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细节一般。就那么坐在草地之上，丝毫不在乎这身昂贵绸缎织就的锦袍。
男子看了很久，温和的面庞始终带着笑意。水镜碎裂消逝。男子起身，仿佛阴间之人，重返阳间寻阳间之人一般，在见到那人之后，便心满意足的消散。
可是男子当然没有消散，他只是抬头看着天上星空。看向路边从来不缺的乱葬坟冢，还有一些居然只是裹着草席便就那么丢在路边，几丛蓬草盈盈如新，似乎因为被人肉滋润的格为妖异。
秃鹫在天空之上盘旋着，时不时还发出一声尖锐鸣叫。这等畜生，见人之后不止不惊不跑，反而时时蓄意下掠，目光之中带着凶光！看来果然是乱世人之不如猪狗，猪狗以食人，又如何惧之。
男子似乎并没有什么触动，或许，在这样一幅始终温和无比的面孔之下，隐藏着这世间最为坚硬的一幅心肠。
接下来男子缓缓走向那几座乱坟枯冢，几步过后，男子便真如那阴间之人一般，缓缓消散。
而此刻那些盘旋于空中的秃鹫猛然下俯冲，立于那些尸体之上，大口吞噬着，发出恐怖的嘶鸣之声。
下一刻，那些尸体突然发出幽绿鬼火，如同夺命的游魂一般，开始燃烧起来，那些逃脱不及的秃鹫，哀恸的扑打着翅膀，却很快就被这些妖异的吞噬的干干净净。
鹰食人兽，死于磷火。倒也是一报还一报。
此刻那男子坐在一横棺面前，喃喃自语。也不在乎身边的阴风寒意，寒鸦栖肩。只是手里捧着一坛酒，如同僧人托钵。
“自我入世以来，所见，所写，所识之字大抵八万有余，却也明晓，世间之以，唯有一字最为伤人。所以那时我自知终生必然不会与那字相识，相撞，相处。
却偏偏碰到了你。
之前八年，相比于其他师兄弟，独独你跟我这个素来腼腆的小师弟最亲。可笑我先前三年一直以为你是男子。而今想来当初真是……不是一般的傻啊。
不知不觉已经四年，而今迈步却再无人可话。”男子抬手，看着掌心纹理，放在棺椁之上，如同轻抚女子面颊一般。
世间千万字，唯有情之一字最为伤人，最为误人，最为杀人！
自遇到她之前，他从不相信这句广为流传的话语。
四年之前的京都，也就是如今的长安。那时侯年号还没有换成如今的祥符，还是之前的元兴。
那时侯在长安定居已久还是僧人的他，陪同师门僧武尽赴来归北关。而那时正是胡人突袭归北关，只不过当时天子正派兵征讨西夷之地。兵马驰援不及，无奈之下，天子只能下旨征召僧兵，驰援归北关。等他们到达归北关之后，才知道那时武僧加上卒兵有八千。而胡人则有四万。
最后归来的武僧只有他一个人。而那四万胡人全部死绝。
当年扛棺椁入长安的僧人走进城门之时，那踉跄跑来，推开拥挤人群的女子，看到那棺椁之后，却再也不复当年的蛮横，跪倒在地痛哭不已。
那时扛棺南归的男子，看着自己一直以为的“师兄”，听着从那口中发出的一声声嘶哑之声，再也念不出那声声我佛如来。
后来女子患病，身体越发消瘦，终日没有气力，即便是最爱的脂粉也不会偷偷去买了。直到她终究睡在床上，再也醒不过来。
幼时是乞丐的他，在经脉受损濒死之时碰到了那名方丈。而后安然十二年，其中情伤八年。直到此时，此刻，他仍旧记得那位喜欢买脂粉的女子，每天总是笑嘻嘻的对他说：“小师弟，师傅总是说你是罗汉第三尊无垢罗汉转世，佛经上说这位菩萨没有妄惑烦恼。可是师傅也说了，佛陀罗汉掌心纹理大都相同。给我看看，要是咱俩的掌纹一样那就好了。”而那是的小和尚总是羞涩的摸摸自家的光头。
“而今，我掌纹与你相同。可是你却再也看不到了。”男子黯然一叹。
当年背棺归长安，复又被椁入归北。之后泣血三次的僧人开始蓄发，开始改变称谓，还俗，燃骨，身份也变成了那座禁城之中的国师。
这些年他变了很多，可唯一不变的便是每年待到她的忌日之时，哪怕他身处万里之外，哪怕当时有何等要事也会来归北关陪她。
佛语曾发大誓愿，人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世间禅意千万，而今已经是贵胄之等的僧人却无誓愿，无禅意。只有八苦之中的求不得苦。
苦不得攥住她的魂魄，不得共赴黄泉，只能阴阳两相隔。
当年的僧人曾听她所言，想要去长安之外到处逛逛。可是即便最后，女子也未能看一眼长安之外的风光。所以这些年，他走遍了山川河流，湖海江河。只为了可以口述给她听。
山川江河的风流俊美，他早就已经视若无物，哪怕天空之上，山川之间，孤云横绕，如同仙境。在他眼中却仍旧比不得一人。
自从她归去之后，长安百家灯火阑珊之处，便再也无一处是他的心安之地，所以这世间之中也再无一片可以让他心安之土。哪怕是在这。唯有心中那片记忆之中，会让他安然得一两分安心。所以便心甘情愿的将自己囚禁于旧忆之中，心甘情愿的画地为牢。
僧人喋喋不休了很多，大概一年到头所说的话，都不如今天一夜所说的话要多。
佛经之上大概将世间的道理的讲的通透完全，却偏偏不曾说过，世间有些人一但遇见，此生此世便再也放不下了，即便她有千万般不好，那也是很好。
大概值得早慧如同佛陀转世的少年，为之如此画地为牢的女子……真的很好吧。
世间大概从未有人真正见过有阴间之人寻阳间之人，只有阳间之人，挂念着阴间之人。
“对了，我几个月前碰到了我以往经常跟你念叨的那个兄弟。只不过，我……你不会怪我吧？嗯，怎么会呢。”男子伏在棺椁之前自言自语。坟冢之内却突然变的沁寒无比。抬起头，看着黑漆漆的崖壁，仿佛那女子的模样出现在崖壁之上。男子痴痴而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