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原本瞪大了眼盯着,就预备看她笑话的容筝容辞两个都愣住了,目光挪到沈阔身上。这一看便是个稚气未脱、十岁上下的小哥儿,身上穿的是短袄长裤,寻常下人打扮,一出手却是一百两?
这还有什么可说,总不能又污她勾搭外男罢,毕竟这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弟弟,比容瑾还矮了个脑袋,于是容辞只能嘲讽她:“妹妹今儿好大方啊!若这份大方对着伺候你的几个丫鬟,哪儿能闹得众人不和,还得老太太来调解啊!”
容瑾这时候哪有闲心理会这些,她拉着沈阔走出人群,到一边角落里,压声问:“你怎晓得我没银子,还一下就给一百两!”
沈阔双手抱胸,瞥了眼她那瘪瘪的鱼形荷包,道:“方才你一直捏着荷包,我一眼就瞧出来你没银子了,至于这一百两,我随手一掏就是这一张银票,”一面说他还一面又从衣袖里往外掏银票,摊在她面前,“喏,你瞧瞧,一百两是最少的了。”
这要换了别人,那是在炫耀,可是眼前这孩子一脸诚挚,眉眼坦荡,一副“我也很为难,可我见过最小的银票就是一百两”的模样,让容瑾无话可说。
她很想捏着他的耳朵拎起来斥他乱花银子,不过这口气现下却生生憋了回去,毕竟人家帮了她不是?
“我会攒银子还你,”容瑾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家住何处?”
“姐姐方才救了我的命,区区一百两银子便不必还了,”沈阔小手一挥。
一百两于容瑾而言是四五年的月例,可于沈阔却连一桌像样的菜饭也不够,沈家旁的没有,就是有钱,在这个一百文能买一石大米的世道他在扬州吃一碗阳春面得花十两银子。
自然,自小在银库里摸爬大的公子哥眼神也毒,见着容瑾的第一眼总觉着不自在,哪儿不自在说不上,后来细琢磨了下他知道缘由了,原来她穿戴太得素净了,就没见过这么素净的大家小姐。
可容瑾是个认死理的,哪怕这一百两在他眼里再不值,那也不是自己的,她最不想欠人了,“方才是你自个儿从水里走上岸的,我没救你,你直说府上在哪儿罢,银子我改日必定奉上,只不过得晚些时候。”
话音未落,沈阔便一溜烟跑进了人群里,他似乎是吃准了容瑾一个大小姐不好在人群里同他说什么欠债还钱的话。
容瑾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气才叹出半截儿,另一截便教知敏一拍给生生咽了回去。
“你杵在这儿做什么?去赏菊啦!”知敏不由分说拉住了她的手腕往人群里拖,没一会儿便与程夫人和朱氏等人聚在一处,随着她们一齐从廊上走。
容瑾全然没发觉,身后容辞一双幽潭般的眼盯着她。
不仅搭上了沈家大郎,还与沈家嫡小姐相交,方才还居然一出手就是一百两银子,这个本该垫底的庶妹不知何时竟爬到她头上了。容辞想着,待会儿非得捉弄捉弄令她出丑不可!
今儿是重阳,讲究赏菊,不过到了这园子,赏菊便不该坐着赏而是游赏了,沿着九曲回廊往里,便如走进了菊海,目之所及皆为菊,翠菊、瓜叶菊、麦杆菊……颜色各异,却还数万寿菊最盛。
廊也繁复,东西各一条笔直的廊,中间弯弯折折的敞廊连通两侧,不过现下男女东西各一边,无人在中间的曲廊上走。
初见时容瑾被这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再多看几眼便觉着眼睛好似也被染黄了,抬眼看看梁橼,了不得,连梁上绘的粉色寿桃也看成了菊黄。
其实不仅容瑾,其余太太小姐们也都看倦了,便都调转视线去看对面廊上的人,东西两厢眉目传情,菊花成了多余。
唯有容瑾与知敏傻乎乎的。
“你府上有谁偏爱菊么?”
“我祖母爱菊,今儿不是她寿辰么?重阳赏菊,大约就是这个缘故咯。”
“原来如此。”
“容瑾,你看对面,我怎么觉着我哥哥盯着你呢?”知敏忽地指向对面廊上。
容瑾看过去,那一袭耀目的红隐隐刺痛她的眼。
程宗纶大大方方地朝她们微笑、招手,可容瑾却躲过他的眼神,低头看脚尖,耳里嗡嗡作响,全是那一句“认错人了。”
不知为何,只这一眼,她心里便百转千回,她看的是我,还是知敏,或者是容清?
其实从前她甚至从不留心任何人的目光,因她有自知之明那些人看的不是她。
唯独这一个,他看的若不是她,心中竟渗出丝丝酸涩,那是这么些年来头一回,可也只是一丝丝而已,是剥了个青橘子,舌/尖尝到的那一点儿酸,既然这个酸,那她不吃就是了。
容瑾抬起头来,继续往前走……
赏了一圈菊,众人便又被引入“秋意浓。”
阁楼四柱三层,飞檐盔顶,金碧辉煌。女客被安排在第二三层,开了支摘窗往外望,或在外围走廊上游赏,可眺见半个园子的远阔景致。
上楼梯时,容筝望见一层底下有个小室,激动地将那儿指给几个妹妹看,“瞧那是个酒窖不是?”
“存酒的小室罢了,哪是什么酒窖,”李氏笑道。
容筝面露不悦。
容辞望一眼那小室,又看一眼容瑾,眸光微闪。
上至三层,程家的席位在朝北那一向,而知敏不想同她的庶姐离得太近,便朝容瑾这儿过来了。
离开宴尚早,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知敏便一直同容瑾坐在一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谈闲天,时不时呵呵笑出声来。
这看在一旁的容辞眼里十分刺眼,她是容清的小跟班,可今日容清被容与抢了,容筝又去前头侯夫人那儿套近乎了,而她心里最看不上的容瑾都与程家小姐打得火热,只她一人落了单,她心里不是滋味,只能忿忿地从案上拿果子吃。
“哼,真是不要脸,”知敏盯着偏西那一桌席面,忽的重重呸出个瓜子壳儿。
“大家闺秀程小姐,你当这是在茶馆里喝茶呢,周围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你,说不定里头有一个就是你未来的婆家呢!”容瑾轻推了推她,打趣道。
“哼,我才不管什么闺秀不闺秀,我就是要说,看见她没有,”知敏指着留侯夫人那一桌一个穿勾勒宝相花纹服,身段窈窕的姑娘,似乎正与睿王妃谈得热络。
“那是我姐姐,不好好孝顺她姨娘,动不动跑到我娘跟前献殷勤,现下又在睿王妃面前讨好,装腔作势的样子真令人作呕!”知敏说罢重重呸了个瓜子壳儿在地上。
“庶女都不容易,不讨好夫人,在内宅可怎么活呢!”容瑾想起自己,不免替那庶女说了几句话。
这可大大触了知敏的霉头,她面色一凛,将手里的瓜子拍在案上,接着便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将她那庶姐的斑斑劣迹细细数来。
原来知敏的庶姐较林府的几个还要厉害,自小惯会在程夫人面前装可怜扮柔弱。程夫人是个性子刚烈的,最吃她这一套,于是时时误会是自己那直白张扬的女儿知敏欺负了她,知敏又是个不大会说话的,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总是落入庶姐的圈套。
以至于自小到大,两姐妹无论发生什么争执,程老夫人和程夫人都以为是知敏欺负了姐姐,知敏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如此看来,你这庶姐城府倒深得很,”容瑾又朝那一桌望过去,道:“不过你说你娘喜欢你姐姐更甚,恐怕不见得,毕竟你才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知敏晃了晃脑袋,摆手示意容瑾不必再说。
“那我问你,你与你姐姐的诗书可是同一位夫子所授?”容瑾自斟一杯茶,端起来悠悠啜饮。
“这自是不同,我同我娘说了,什么我都不能与她共用,便是夫子也不成,”知敏昂起脑袋,骄傲道:“我和我哥哥的夫子可是翰林院退下来的大名鼎鼎的韩先生,她的,哼!不过是个叫不响名头的老夫子。”
“那自小到大,各家的宴席应酬程夫人是领你去得多,还是领她去得多?”
“那自然是我了!”
“那不就结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为你请最好的夫子,领你出去见世面,这不比几件衣裳首饰、几句哄人的话来得实在么?这才是在为你的将来筹谋啊!”
知敏似乎蹙了蹙眉,垂下眼,长睫蝶翼般扑扇扑扇,忽的她抬起眼,“这话听着是有些道理,可你怎么知道?”
正抿茶的容瑾噎了一下,她怎么知道?她一个没娘的孩子如何知道?可她虽没在亲娘身边待过一日,却有眼睛,会看!
徐氏、李氏,做娘亲的是如何待女儿的,她都看在眼里,正因为身在局外,她才看得更明白。
于是她苦笑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还说我没大家小姐的样子,瞧瞧你说的什么话!”知敏用手指戳她的肩,容瑾俏皮地吐了吐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