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润走过来,抬手想打贺兰春华,却怕牵动他的伤,于是只道:“大人,你怎么领头胡闹!”看贺兰春华戴着斗笠的模样,又气又担心。
贺兰春华本能气短,辩解道:“不是我领头的……”忽然感觉自己的口气有些弱,怕是在林枫面前没有面子,于是昂然道:“我看天气不错所以出来走走,如何?”
阿润见他装模作样之态,一脸嫌弃:“光走走怎么成,你不如跑呀。”
贺兰春华喝道:“大胆!”忽地牵动脖子伤疼,暗吸了口冷气,不敢再逞强。
阿润哼了声,极为不满,见他呼痛,便忙过来:“别动!”踮起脚尖查看他的伤处,见没什么异样,这才松了口气,却道:“活该!”
贺兰春华瞪她一眼,心道:“如果不是你鬼鬼祟祟跑出来,我哪里要这么没面子的跟上来呢!”
两人“争执”之时,旁边四人便都看着。
林枫笑看这幕,望着阿润小心地扒看贺兰春华颈间纱布看他的伤,满脸关切担忧,又看贺兰春华垂眸看阿润,脸色仍是假装的肃然,可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双眼中满是柔软的……
林枫见此情此境,心中竟有一股淡淡地酸意浮现。
林枫道:“在此遇到大人就再好不过了,我正有件事想要跟大人商议。”
贺兰春华回头,若有所思看着林枫,道:“好。”
阿润看看林枫,又看看贺兰,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放心,想来想去,便跟贺兰春华道:“大人你留神点,记着别乱动,伤口裂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贺兰春华道:“我又不是孩子,当然知道分寸!”
阿润不屑一顾道:“你要真知道分寸就不会跑到这儿来了!”
贺兰春华竟无言以对。
宋和跟阿润领着毛家两小走开数步,林枫目送他们离开,便跟贺兰春华道:“之前阿润喜欢我……”
贺兰春华色变:“那是过去的事了。”
林枫挑了挑眉:“可是刚才她在我跟大人之间,却明显更担心大人一些。”
“那是因为我有伤在身……”贺兰春华说到这里,忽然打住:“何意?”
林枫道:“没……对了,我们来说正事吧。”
贺兰春华瞪着林枫,他隐隐猜到林枫前一句是什么意思,可是林枫不说,他的心就无法踏实,更无法完全地得意跟高兴,只好哼道:“什么正事?”
林枫道:“大人想知道昨晚上我为何突然离开吗?”
贺兰春华一怔,脸色逐渐肃然。
林枫道:“我知道以大人之能,恐怕已问过那采花大盗,也已知道了我为何而走……”
贺兰春华道:“你是去找白芳姬了?她怎么说?”
林枫低头,眼底泛出一丝淡漠笑意:“我本来,是想去找她的,可是我在程府门口徘徊了一个时辰,我终于还是没有进去。”
贺兰春华问道:“为什么?”
林枫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为什么?
他很该冲进去,质问芳姬,为什么竟能那么逼真地跟他演戏,为什么竟能无中生有,把假的说的比真实还更真实,竟叫他无法不信,甚至觉得连疑心她都是一种罪过。
他曾很喜欢芳姬,觉得她善良,懂事,聪慧……所有他对女性美好的期望,她应有尽有。
他不敢去怀疑,更不想去怀疑,甚至觉得她摇摇欲坠,也都不肯去推上一把。
可是直到有一天,他不得不面对真相,他所奉若神明的那个模样的芳姬只是个假相,在真正的事实面前,她完美无瑕的脸土崩瓦解,露出底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实。
那才是真正的芳姬。
林枫迷惑,他到底爱上的是谁?
那天晚上他满心屈辱跟愤怒,想要当面质问芳姬,为何竟会欺骗他,为何竟会做下那些恶事,但是最终他又放弃了,他看着眼前灯火辉煌的程府大门,终究转身离开。
那里头供奉的是他昔日曾如同至宝般的人,而他,从此之后,不想再见她一眼。
不远处,阿润竖起耳朵仍是没听到林枫跟贺兰春华在说什么,毛振翼则说道:“他们怎么还没打起来?”
“大毛!”阿润惊呼,拍了他一下:“你在说什么,大人为什么要跟林大哥打起来?”
毛振翼道:“难道不是吗,狭路相逢,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什么狭路情敌!”阿润道:“你怎么没去公学?得好好地让周先生教教你!”
“这是吃饭的时间,”毛振翼眼珠一转儿,道:“对了,还有周先生呢,我怎么忘了?这下好了,三路相逢,分外眼红……”
宋和咳嗽了声,毛振翼即刻看他:“宋侍卫,莫非你也要加入进来吗?”
宋和抬头看天:“我怕我打不过他们,就敬谢不敏了。”
毛振翼道:“算你识相,那你觉得谁会赢?”
宋和想了想:“这个当然不用我说。”
毛振翼道:“那算了,本来还想跟你赌一赌呢。”
阿润瞠目结舌,毛双儿道:“还有我呢!我也要加入!”
毛振翼问:“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
毛双儿道:“当然知道,是说谁会赢阿润。”
阿润一阵头晕,抓住两人,道:“从明天开始你们两个一块儿去上学!”
午后,芳姬睡了会儿后起身,丫鬟进来伺候,看着镜中容颜,芳姬满意一笑,忽然想起今天该是林枫调离的日子。
“他竟没有来……”芳姬一怔,然后哼了声,心道:“不来就不来罢了,横竖是要断了的,倒是免了一番纠缠。”
自从知道了林枫要调到边塞后,芳姬便若有若无地跟林枫疏远了……让她跟着去边塞,受那冷僻之苦,对她来说还不如死了的好。
前日程老爷说要去京城做生意,芳姬便求他带着自己出去“见见世面”,程老爷本不许,但念在白柔才离开……又经不住芳姬的相求,便答应了。
芳姬得程老爷允诺后,即刻又写信给赵弄晴,说自己不日便会随着父亲到达京城,到时候不免登门拜访。
自赵郡主回京后,隔三岔五,芳姬总要书信一封送上王府,有时候还会附些首饰等物件,足见心意,因此虽然赵弄晴已然回京,但两人关系仍旧甚好。
芳姬打点了一切,只等动身那日,只要安居京城,再同赵郡主相熟了,什么王孙公子,岂不是任她挑选,区区一个林枫,有什么可惜。
芳姬挑了一朵珠花簪上,忽然看到匣子底下一枚簪子,当下皱眉不悦,便合了匣子,让众人退下。
此刻门口进来一个丫环,道:“小姐,外头有个人……口口声声说要见小姐。”
芳姬道:“是谁?”
丫环道:“像是个地痞无赖。”
芳姬怒道:“什么地痞,也敢来见我?叫他走,若不走,乱棍打走就是了!”
丫鬟应声出外,隔了会儿,却又跑来。
芳姬大怒:“又什么事?”
丫鬟道:“小姐,不知为何,那地痞……那人不肯走,非要见小姐,还说,只要跟小姐说他的名字,小姐一定会见他。”
芳姬回头:“什么名字?”
“他说……是吴潘。”
芳姬脸色一变,惊疑不定,过了会儿后,才道:“叫他进来!”
顷刻,外头那人进内,芳姬举目看去,却见他獐头鼠目,的确如个地痞一般,打扮的也很是狼狈。进了门来,笑嘻嘻道:“给大小姐见礼了。”
芳姬挥手令身边丫鬟退下,便问道:“你叫什么?来程府胡搅蛮缠,意欲何为?”
那人道:“我刚才说了,我叫吴潘。”
芳姬斥道:“胡说什么?吴潘……”忽地想起一事,便道:“吴潘不是县衙狱卒么?听说已经身亡,你冒名顶替,想要如何?不怕我报官吗?”
那人笑道:“大小姐记性果然好,吴潘的确是死了,小人不是吴潘,乃是他的一个朋友,人人都叫我一声小高。”
芳姬道:“你是小高还是谁,与我何干?”
小高道:“大小姐别急,听我慢慢说来……只因我跟吴潘关系甚好,经常一块儿吃酒,所以有时候闲话起来,会说些事,有一次,吴潘就跟我说起来,他曾看见一个奇怪的探监之人……”
芳姬皱眉:“越发胡说了!”
小高嗤地一笑:“是呀,我也是这么觉得,因为吴潘说那探监的,明明是个女子,却假扮男人的模样,可照他看来,那女子分明是个弱质纤纤的美人,怎么假扮也是不像的……”
芳姬拧眉看他,冷笑:“吴潘已经死了,焉知这些鬼话不是你编出来的?”
小高道:“其实这也无所谓,我也觉得这不太可能……直到那天,听说县老爷召吴潘过堂,要指认什么探监的人,我也跟着去看热闹了……后来堂审忽然中断,吴潘就出来了,我呢……就想叫他一块儿去喝酒,于是就跟在后面,想吓他一跳……谁知道……”
芳姬听到这里,反像是被吓了一跳一样,脸色微微发白,一言不发。
小高望着她,上前一步:“小姐想知道下面发生的事吗?”
芳姬咽了口唾沫:“你休要来此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八道,小姐心里清楚,”小高笑道:“哎呀我说那吴潘,可真是倒霉,还以为是个美人送上门来,居然癞□□想吃天鹅肉,谁知道那美人是个带刺的不说,还是阎罗王派来勾魂的……天鹅肉没吃成,他反而丢了一条命……”
芳姬拍案而起:“住口!”
小高住口,两人目光相对,芳姬道:“你若是敢散布谣言……”
“如果是谣言,那我自然不敢散布的,”小高冷冷一笑,模样十分可憎,“可惜大小姐跟我一样心知肚明我说的是不是真的……那天吴潘本要指认大小姐你去探监的……你母亲白柔说勾结狱卒杀死朱大的事你并不知情,实际上你明明参与其中,或许……这本就是你主使的呢,不然怎么是你去探监,却不是你娘白柔?”
芳姬怒喝:“闭嘴!”
小高道:“吴潘本想指认你,那么县老爷当然有法子让你低头认罪,毕竟咱们这县老爷可是大大有名的贺兰青天呀,只可惜阴差阳错,那采花贼杀了人,老爷中途停审……你必然是怕吴潘指认你,所以才杀了他,是不是呢?大小姐?”
芳姬脸色煞白,咬牙道:“不是,当然不是!你……你敢胡编乱造……你无凭无据,来此说这些,以为就能吓到我?”
“我当然有凭据,”小高嬉皮笑脸,道:“大小姐用什么杀死了吴潘的?你可还记得?”
芳姬后退一步:“什么……你说什么!”目光往旁边移开,扫向梳妆匣。
小高道:“我可打听仔细了,知县大人的仵作很能干,在吴潘身上发现了奇怪的印记……可我那时候看的不太仔细,那是个什么来着……不过不打紧,只要我向知县大人禀告此事,大人自然会派衙差来搜……掘地三尺,总会找到那个物件儿的……”
芳姬绷着脸,心乱如麻,小高笑道:“大小姐还不认吗?那么我去报官好了,最好大人看在我良心发现的份上,赏我些银子,那我可就发达了……”
小高说完,笑了两声,转身要走。
芳姬听到一个“银子”,又看小高已经走到厅门口,便喝道:“站住!”
小高站住,转过身来:“大小姐有什么吩咐?”
芳姬道:“你想要银子?”
小高挑眉:“不然大小姐以为我来干什么,我本来也不想找事儿,只是最近手气差,穷得很……所以才想起这件事来……”
芳姬看着他的双眼:“好,你要多少银两?”
小高笑道:“不多不多,我不贪心,一二百两就够了。”
芳姬深吸一口气:“我若给了你银子,你得答应,不要把此事到处乱说!我不喜欢谣言乱飞,知道么?”
小高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芳姬凝视小高片刻,便唤丫鬟:“去账房取二百两银子。”丫鬟领命而去。小高搓搓手,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芳姬看着他,便走到梳妆台前,手在首饰匣上一摸。
小高忽然道:“大小姐,你杀了吴潘那东西,是不是一枚钗子呀?”
芳姬手一缩:“你不要命了,瞎嚷嚷什么!”
小高偏走过来,道:“大小姐,总不会还是放在这里吧?”
芳姬见他走上前来,心中恨得翻天覆地,便问道:“你这件事,还对别人说过么?”
小高道:“不曾,不然我如何发财呢?”
芳姬鄙夷一笑:“吴潘有你这样的朋友,也是死得不冤了!”
小高道:“为什么呢?”
芳姬道:“你看到他死却不相救?”
小高道:“我要救已经晚了,而且我这人不愿意惹事儿。”
芳姬皱眉看着他,思索着道:“对了,你刚才说,你从县衙开始就跟着吴潘,那你是从哪条路走的?”
小高道:“七拐八拐的,有些记不清了。”
芳姬上前一步:“你既然一直跟着他,怎么会要救也已经晚了?”
小高道:“我中途见了个熟人,说了几句话,耽搁了……”
芳姬神色骤变:“不对!你说谎,那天你根本不在场,你根本没有看见是不是?”
小高愕然,呆呆看了芳姬一会儿,忽然笑起来:“果然是厉害的大小姐……这都骗不过……不过,这应该已经够了吧……大人?”
芳姬愣住,却见门口上慢慢转出一个人来,望着她不冷不热地笑了笑:“足够了。”
此人正是贺兰春华,而在他身后,是程百舸,宋和跟主簿,主簿手中提着一张纸,正是两人的供录。
程百舸呆呆看着她,如在梦中兀自不信:“妹妹……真的是你做的?”
芳姬看着贺兰春华的那个笑容,眼前一阵发花,往后倒去。
小高趁机伸手,把那个匣子抢来,贺兰春华一挥手,两个衙役上前,一个捉住芳姬,一个接过匣子,在里头翻了翻,找出一支蝙蝠簪花的金钗。
贺兰春华看了一眼那圆弧的蝙蝠翼翅,以及上头独特的花纹,冷笑道:“拿回去比对尸体上面的印记,——芳姬小姐,没想到吧?。”
芳姬无法回答,眼前的人仿佛天生有这样一种令人慑服的能力,只要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就会不寒而栗,令人联想到刀锋,刑罚,以及牢狱,那种近绝望与死亡的味道。
贺兰春华升堂,这次审问的只有芳姬,不等用刑,芳姬便将所有都尽数招认,毫无隐瞒,并无遗漏,因为她知道贺兰春华的手段,与其受尽皮肉之苦,不如图个痛快。
主簿写了供词,令她画押,贺兰春华写了文书,递送刑部。不日得回批文,押送芳姬往京城而去。
阿润得知此事,半晌没回过神来,此刻才确信当初自己落水的确是芳姬所为,芳姬的性情,不能用一般常人来度量。
阿润震惊之余,又有些后怕,同时想到林枫,想着林枫已经远去边陲之地,不由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为了林枫庆幸,还是惋惜什么。
此日,贺兰春华正在听周秀才说新近公学里的诸事,外头一名公差匆匆进来,道:“大人,大事不好了!押解进京的白芳姬,走到半路,投水自尽了!”
贺兰春华震惊挑眉:“什么?”
那公差道:“听说是因她称口渴,要去喝水,走到青石崖上,忽然就跳入水中……”青石崖水流湍急,更不知水深多少,曾淹死好些人,普通的山民都不敢去那处游泳,那些公差不敢轻易下水,等了半天不见人浮上来,只好回报。
贺兰春华垂眸想了片刻,终于叹道:“也罢……”
而就在千里之遥的边陲,林枫正率兵操练,人在马上,张弓对准靶心,正要松手,耳畔忽地听到一声呼唤,如此熟悉……
林枫惊而回头,看的方向,正是京城所在。
天高路远,日暮云飞,林枫眨了眨眼,旁边同僚笑问:“林副将,怎么了?”
林枫回过头来,笑道:“没什么!”手指一松,长箭“咻”地飞出,正中靶心,箭尾簌簌抖动,引来周遭欢呼之声,林枫举弓大笑,打马急奔!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