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想听我讲个故事?”萧云溪走过来,在鹿尘身边轻轻坐下。
“嗯?”
“是我自己的故事,有点长,说不定听着听着你就睡着了。”
鹿尘点点头,“你讲吧,我会认真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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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云溪两年前从A市到了巴黎,那时他刚满二十一岁,却已经是一个成名了好几年的当红画家。他是写实派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但凡美术行业的人,提到他,无不赞扬有加。他的作品笔触细腻,色彩和光线的处理都颇有大家之长。静物已经画得相当好了,人物肖像却能给观者更大的惊喜——假若画布不复存在,那个人仿佛就是真人在你面前做的展示。
他考上美术学院时,恰是写实派人才最为稀缺之际,导师看重他的才华,自然有所偏爱,投入更多的心血予以栽培。
大一下学期,他给老校工王爷爷画的肖像参加了全国画展,一战成名,此后的路走得顺风顺水。这种顺利,是方方面面的,不仅局限于专业领域,更多的是体现在各种机会上——宣传作品的机会,就业的机会,还有异性缘桃花运——他的前女友,就是当时认识的。
当一个人的名气盖过他的能力,无疑在风光无限的时候,背地里却暗潮汹涌。
萧云溪好运气的转折点,出现在他没有听从导师的建议留校任教,而是选择和女友一起来到巴黎,这个艺术家眼里的天堂。
说来奇怪,到巴黎后,他的运气仿佛被一股强大而神秘的力量屏蔽在了别处,再也不愿跟他有半点关系。在巴黎的两年时间,他连最小范围内的扬名都不曾有过。这怪不得别人,只能怪他自己,写实的题材和作品已经不能适应当时当地艺术界发展的潮流,他又倔强到了极点,不想随波逐流,一门心思扎进他的创作中,谁劝他都不听。他的那些自以为真实出色的作品根本没有人看,更加没有人买,像是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浇灭了他满腔雄心壮志。
除了作品得不到认可,更残酷的打击骤然登场,萧云溪的女友离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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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我要打断一下。”鹿尘抿了抿嘴,犹豫片刻,说,“我能问问,那天你在七婶家老屋院子烧的那张画,是你女友、不,前女友的画像吗?”
萧云溪望向鹿尘,给了肯定的答案:“是,那是她,是我们分手前我给她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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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女友离开了他,就在他最落魄的时候。
她本人也是艺术院校毕业,比萧云溪大三岁,是某个超级有名模特经纪公司的签约模特。他们两人于一次艺术沙龙结识,女追男,在很多人看来,男才女貌,完全是天作之合。
作为当时国内知名年轻画家的女友,她也是满心欢喜,想当然地认为自己选对了人。她的专业出身、优越的相貌条件,以及她从事时尚工作后接触的圈子,为她投身珠宝界打下了基础。说起来她是学珠宝设计的,绘画方面的天赋和技巧都还没完全舍弃,但她对设计最出色的诠释,体现在自身的穿着搭配上,发型、衣着、饰品,不仅要品牌款式质感最优,而且必须要能独到地领导当前的潮流。
回到最初的时间点,提议出国寻求更好发展机会的人就是萧云溪的女友。在那个时候,她认为国内的发展已经严重地拖了两人的后腿。到法国之后,她如鱼得水,很快适应了时尚圈的新工作和新生活。
出于对珠宝由衷地热爱,她早有周密的打算。工作之余别的同事都享受悠闲的假期,她却努力学习语言然后应聘到珠宝店打工,开头只做售货员,熟悉行业现状和客户需求之后,她后来发展到画首饰设计图,她想方设法让自己的设计作品被公司高层“无意看到”,从而正式成为一名设计师。
巴黎于她而言,不是某个陌生国度的陌生城市,而是最适合她自在遨游的那片海域。她计划周详,轻轻松松就达成了目标,接下来她会继续往更广阔更富饶的地方游去。
萧云溪遇到的情况却正好相反。
女友的顺利,衬托得他像深秋法桐上那片摇摇欲坠的枯叶,稍起一阵冷风,他就零落成泥碾作尘了。她离开他,理由是正当的、充分的、不容反驳的。他坚持他认为最好的艺术,她也要献身她的艺术——投资她自己。他在塞纳河畔给人画像来养活他的艺术,可他也能用街头画像这点微薄的收入养活她吗?
关系的破坏是从激烈的争吵开始,直到无休止的冷战,最后是他提出让这段感情结束,因为她已经和别人出双入对不适合每天再回到他身边演戏了。
她有些惊愕,因为她不知道萧云溪对她的行踪那么清楚。他当然不屑于去跟踪那样拙劣的把戏,是她太过张扬,有好多次他画完像去她工作地点想接她下班,都来不及和她打照面,她就坐上别人的车走了。
伪装的面具被揭开,她既恼火又羞愧,继而是最后一场歇斯底里地争吵,她几乎砸碎了房间里所有可以砸碎的东西,连同他最珍惜的作画工具,留下一地鸡毛,摔门而去。
他立于窗边,目送她上了那辆BUGATTI跑车。于是,她细心雕琢了自己这件“艺术品”,和驾驶位那个俨然不再年轻的“鉴赏家”比翼双、飞永结同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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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她离开的时候,我好像并不感到难过。”萧云溪将目光投往远处,好像在讲述一个不相干的人的经历,“我甚至还有点庆幸,她没有把我钱包里仅存的那几张欧元撕掉。”
鹿尘拿过小桌上醒好了的酒,为他斟满,“来,情谊都在这杯酒里,先干为敬!”
她举着喝光的空杯看过来,萧云溪欣慰地笑笑,也一饮而尽。
“后来呢?”鹿尘问,“你还没说,为什么要来木岭镇?”
“好吧,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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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得罪了谁,还是因为他给人画像的口碑越来越好抢了谁的生意,某天的傍晚,萧云溪正要收工回去,被人围住狠狠揍了一顿。
那天他怎么回到房东家已经全无印象,也并不觉得痛,只是浑身无力。可是到了深夜,他挺不住了,躺在阴暗潮湿的房间里,他的身心一起垮了。崩溃是由外到内的,有生之年所有的负面情绪一齐朝他涌来,如同海啸的洪水那样,瞬间将他吞没了。
这首先表现在他怕人,任何人,包括和蔼可亲的房东老太太。那是一种莫名的厌恶感,从视觉开始,到嗅觉、听觉、触觉,他的所有感觉,都无法和人保持正常的交往。刚开始,他还勉强可以走出房间去买些简单的食物,也可以强忍着周身不适与房东一家吃顿晚餐,但肉体的乏力和精神的恐慌,很快把他击垮了。于是,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动弹不得。
幸好萧云溪还有个姐姐,第六感似的,感应到弟弟可能不大对劲。她匆匆忙忙请了假,搭夜班飞机飞到巴黎,直奔他住的地方。他在姐姐的监督下,回了国,看医生,服用百忧解和其它各种各样的药片。也许是某些药起了作用,也许是姐姐悉心的照顾唤醒了他内心的斗志,他的饮食和作息渐渐正常起来。可是,当医生告知恢复得很好可以减量用药时,那种无力感像裹得厚实闷热的茧又一次将他团团困住,让他更为恐慌。
主治医生想了想,建议他换个环境,住到人少些的地方,暂时不想曾经那些令他痛苦的经历,过一过老百姓的平常日子。最后,这个建议被萧云溪的姐姐萧云蕾接受下来。
萧云蕾帮他物色到木岭镇七婶家的这栋房子,是她以前一位好友闭关作画待过的地方,可能还残留着一点艺术的气息,她寄望着美好愿景,或许这里可以唤醒弟弟心中对专业的那份热爱。
老房子因为年久失修,租金很便宜,而萧云溪也确实没有什么钱可以租特别好的房子。萧云蕾为了激励他,当面说不打算帮他支付租金,背地里却和七婶达成一致,提前给了一年的房租。
搬来之后,萧云溪暂住在七婶给临时安排的住处,闲来无事他便到处转转看看。
这个叫做木岭镇的地方非常偏僻,而且从审美角度来看,毫无观赏价值,房屋与房屋的间距几乎没有,高矮不齐,新旧不一。整个镇子从头到尾只有两条街,十字交叉,路口也没有任何交通标识。
萧云溪租的房子也是同样的结构,中规中矩,没有新意。从房子门口朝南望去,是一口长满芦苇的湖,偶尔有白鹭飞过,芦苇会随之轻轻晃动几下,很快就恢复了寂静。房子北边,也就是所谓的后院,原先应该是修了化粪池的,但目前已填充了混凝土,涂抹地并不均匀,灰一块白一块,与外墙的颜色相互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