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曾是晾堂,蒸煮过的谷物在岁月里晾晒发酵;那里是酒窖,封存时间的佳酿只有在启封时才有价值。隔着数百年的风烟,温小满仿佛看到一个深巷里的酒坊,前店酒客如云,小二在吆喝声中送来美酒;背后的作坊里酒气弥漫,数十个汉子把发酵好的酒醅均匀撒在热气蒸腾的大甑……
“是不是觉得很不一样?”钟晟的话适时地响起,把温小满从思绪里唤醒,她茫然抬头。
钟晟站在门口,门外浅金的阳光落在他身上,这个气氛太适合感叹,他淡淡开口:“这里是考古工地,也是离历史最近的地方。在这里,你将无限近地接触到历史,也将亲手发掘出历史。历史存在谜团,但这里只有真相。
他突然看向她,眼神清澈真挚,他一字一顿地说:“所以,温小满,我希望你珍惜。”
温小满一怔,猛地点了点头。
她看着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考古学家,虽然年轻,但值得尊敬,因为他是真的热爱。
考古工地的库房是临时搭起的简易板房,看起来不大,打开一看才发现里面满坑满谷堆得都是考古工具,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温小满听了钟晟的吩咐,四处翻找着。
手柄、刷子、护膝,温小满一一清点,不自觉地咕哝道:“诶,好像手套不够啊。”
“嗯?”钟晟放下手里的铁锹,又仔细在库房里搜寻一圈,“好像还真是没有了。”他的手摩挲着下巴,喃喃道。
“没办法了。”钟晟无可奈何地抿了下唇,“这双你先拿去用吧。”说着,他就从冲锋衣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双备用的手套递给她。
温小满诚惶诚恐地接过来,却发现钟晟的目光落在她的脚下。
“你的裤子……”钟晟有点犹豫地说道。
温小满退了一步,也盯着自己的裤子,她今天穿了一条户外品牌的速干裤,按理说应该是没什么差错的。
钟晟看着她一手拿着手套,另一只手抓了几把毛刷,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他叹了口气,蹲下身,把自己已经束紧的裤脚从登山鞋里拽出来,重新收紧,一边用鞋带固定,一边慢慢讲:“工地里浮土多,你下次要记得穿一双长袜,把裤脚收到登山靴里……”
温小满瞬间恍然,连忙俯下身,整理自己的裤脚。
钟晟立刻让开空间,看她收拾好,才缓缓直起身,略显欣慰地说:“嗯,这才有点考古的样子。”
说罢,他抱起几把铁锹,回头示意温小满跟上。
温小满看着这个高瘦的背影,不由得攥紧那双粗麻手套,指尖尚能感受微温的热度。
她用手指丈量了一下视野里的那个身影,眯着眼想:唔,这个人似乎,还不错呢。
等重新回到工地,其他几个实习生也都到了,算上温小满,这次的实习生一共有五个人。
钟晟认清人名,拍了拍手,朗声道:“基本的田野考古技巧都掌握吧,两个人一组搭档,配合考古队员一起工作。温小满留下,其他人开始吧。”
温小满一怔,无所适从地看着钟晟:“那我呢?”
钟晟顺手塞给她一把铁锹,指着考古工地的一处角落:“看见那个手推车了吗?你的工作就是把探方清理出来的杂土装进手推车里,然后运出工地……”
“什么?!”温小满忍住脱口成脏的冲动,难以置信地说道。
“考古无小事,你的工作意义非常重大,开始吧。”钟晟瞥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地说完,就转身下探方了。
温小满原地僵化了足有十分钟。
就在刚刚,她竟然还觉得这个人不错?
呵呵。
她人生最错误的决定就是,没在他拿铁锹前,一手铲敲晕他。
其实,考古队是有专门雇佣民工做类似运送杂土等重体力工作的。这活儿有人干啊,怎么也轮不到温小满身上啊。
但是,钟晟既然都这么说了,摆明就是要为难她。
温小满咬咬牙,泄恨似地剁了两脚,还是认命地去找手推车了。人生二十三年,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学挖掘机。
好在温小满只用运送钟晟所工作的这个区域的沙土,没别的好办法,量力而行,少装点土,多跑几趟罢了。她尝试了几次,倒也掌握了些许技巧,熟练以后,还真是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费劲。
过往的民工也都好心,看不得这么个小姑娘一趟趟地跑,有时候顺路也帮着搭把手,温小满推托不过,很是诚恳地道了谢。只是两厢比较之下,显得那个冷心冷面的钟晟越发得用心险恶。
即便如此,一天下来,温小满两只胳膊也跟灌了铅一样,瘫坐在地上,汗里有尘土,碎发黏在额头,她抬头擦汗的力气都没有,连呼吸都觉得辛苦。
此时已接近黄昏,天色渐渐变暗,考古工地里一天的工作已经开始收尾。
温小满用手撑着地,挣扎着站起来,只要、只要快点推完这最后一车土,就爬回床上躺着,立刻、马上!
考古工地挖掘出来的杂土,是不能随意堆积的,温小满必须将其运送到指定位置,因为等到考古勘探结束后,将再次利用这些杂土,对探方进行回填。
温小满推着运土车,走到一半,只觉得头晕脚浮,她叉着腰俯身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慢慢缓过来。
歇了半晌,她重新推起小车,谁知,就在这时,有一只手从侧面伸了过来,抓住一侧的握柄,帮温小满一起推。
“我第一次参与的考古工作,就是推土。那次是暑假实践,我费尽心机,调进我妈负责的考古队。那时的确是年少轻狂,本想在妈妈面前大显身手,谁想我妈把我一脚踢进施工队,整整推了一个星期的土,才放我进探方。”他的声音低沉,但富有磁性,语意温柔,隐隐带着笑意。
夕阳绒绒的光,落在钟晟的侧脸上,柔和了他往日凛冽的眉目,渲染出淡淡的温情。
他偏头看她,嘴角微翘:“也亏得这一个星期,磨掉了我的心浮气躁,考古最忌急躁,不着急,我们慢慢来。”
温小满愣了愣,犹豫了半天,试探着问:“所以,我也得推一个星期?”
钟晟笑了:“你先把今天的推完再说吧。”
手推车稳稳地停了下来,温小满将车里的土倒进土堆。她回头,向旁边的钟晟伸出一只沾满土渍的手。
钟晟微笑,也伸出一只手。
谁知温小满空中变幻了方向,和钟晟狠狠地击了次掌。
钟晟甩了甩微微发麻的手,诧异地说:“我以为你是要握手。”
“知道,我是故意的。”温小满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龇牙咧嘴地说着。
钟晟夸张地撇了撇嘴,仿佛惋惜地说:“啧,我本来还想通知你明天过来给我当助手的……”
钟晟满意地看到了温小满错愕到变形的脸,他突然挺直脊梁,肩背宽阔,郑重地说:“重新认识一下,我是钟晟。”
“温小满。”她也笑。
“那么,温小满,考古欢迎你。”
夕阳下,两只沾满沙土的手紧紧交握。
温小满回到宿舍时,室友田欣正赖在床上抱怨这里的4G网速有多么的差劲。
这次来五个实习生,三男两女,全被安排住进酒厂的工人宿舍里,四人间,虽然家具陈旧,但比起其他考古队,条件已经算得上顶尖的了——这都是听田欣说的,刚刚搬进宿舍的时候,这个女孩就大呼小叫地惊叹了半个小时,据她回忆,她本科曾有次去实习,住的可是砖瓦房,连厕所都是露天的。
温小满和田欣这间没住满,只有她们两个人。对于温小满的到来,田欣抱有对陌生人最大的友善:“小满姐,幸好有你,要不然我就得一个人住了,到了晚上得多渗人。”在得知宿舍分配结果时,田欣如是说道。
其实她和田欣也才刚认识,田欣是考古系研一新生,年纪小,自来熟,倒也不难相处。
温小满快速地冲了澡,头上还裹着毛巾,就一头栽进被子里,连擦头发的力气都没有。
“哎,小满姐,钟老师对你怎么这么严格啊,上次实习面试的时候就是,留你的时间最长。”田欣看着温小满,一脸好奇。
“谁知道呢,可能看不惯我吧。”温小满懒洋洋地回答。
“唔……”田欣不知道怎么安慰温小满,挠挠头说,“哎呀,像钟老师这种完美人设的男神,脾气不好很正常,小满姐,你看开点啦。”
“怎么,你喜欢钟晟?”
“嘿嘿,钟晟是谁哎,国内最年轻的考古学家,你去考古系打听打听,哪个女生不喜欢他,简直就是九万考古学少女的梦!”田欣一提起钟晟就变得非常来劲,扯着温小满讲得滔滔不绝。
“有这么夸张吗?”温小满偷偷翻了个白眼,怎么也不信。
田欣突然闭了嘴,转身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本书,煞有介事地举到温小满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