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芝君离世后的第八十七年。
傅宁远拄着拐杖,屏退左右,一个人站在芝君庙的大殿里,痴痴地望着长案上的金身神像。
曾经的落拓书生如今已经白了胡子,佝偻了脊梁。
那双如同古井般幽深隐忍的眸子里,再也看不到曾经的野心和孤漠,余下的只有苍凉和慈祥。
清逸雅致的俊颜上爬满了皱纹,一寸寸,一缕缕,那是岁月的沉淀。
傅宁远老了,老得早该死了。
但是为了赎罪,所以一直都偷偷地活着,小心翼翼地活着。
不敢死,他担心他如果死了,浩儿这孩子会被人欺负。他担心他如果死了,芝君庙会断了香火。
他每天都吃斋念经,希望自己长寿,活一百岁、两百岁、五百岁。
用这漫长的生命来赎浩儿的罪,赎芝君的罪。
傅宁远的声音苍老,带着虚弱的轻颤。
他扯起嘴角,笑了笑。
“芝君,我刚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我们相遇的那个时候,你穿着一件桃红色的衣裳,漂亮得就像是戏剧话本中会勾人魂魄的妖精,我都不敢抬头看你……”傅宁远的脸上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神情,明明已经是那样苍老的一张脸,却有着毛头小伙儿似的柔情和腼腆,“你对我笑得可真好看,我心尖儿都发颤了,为你唱了一首凤求凰,那大概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冲动的一件事。”
所有的爱恋,所有的热血,都唱到了那首歌里。
白烛苒苒,香火徐徐。
长案上的金身神像依旧含笑盈盈,不为所动,波澜不兴。
傅宁远继续念叨着:“那场梦美好得就跟是真的一样,我都不想醒来,可是浩儿一直在我耳边哭,一直哭,把我硬生生从美梦里哭醒了过来。”傅宁远笑骂了一声,“真是的,都九十岁的老头子了,还是那么傻兮兮的,哭得跟个孩子一样,也不怕被他的曾孙看笑话……”
时光静宁,大殿中的烛火金光和煦。
“郎中说,我现在是回光返照,撑不了多久的……”傅宁远敛了笑,睫毛轻颤,看着长案上的金像,眸中露出乞求的神情,“芝君,都八十七年了,你真的……真的不出来见我最后一面?”
回答他的只有静谧,和白烛融化的声音。
岁月无声,一室沉匿。
傅宁远倏地垂头,眼中有着深深的绝望。
他颤抖着枯朽的身子,唇角发白。
“还是……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他苦笑:“也对,是我造的孽太多了,你不肯原谅我是应该的,我想一直给你赎罪,一直一直,但是这身子……撑不住了呀……”傅宁远站了一小会儿,身形已经有些不稳,他屈膝,跪到蒲团上,将拐杖放到一边,气喘吁吁,“不知道我会在地狱的第几层,不过,第几层都没有关系了,反正那里也没有你,都一样……我活着的时候赎不完的罪,留到地狱里慢慢赎吧,总有一天会赎清的……”
他抬头,眼中有些脆弱的希冀。
“等我赎清那个时候,芝君,你能不能、能不能来看看我?”
依旧是寂静无声的静谧。
这一回,傅宁远等了很久,定定地望着长案上的金像,像是要将她永远记在脑海中一样。
傅宁远苍凉地笑了笑:“不来就不来吧……”他低着脑袋,喃喃,“我早该晓得的……你那么记仇的一个人,怎么回来看我……终究是我痴心妄想了……”
傅宁远的声音渐渐变得虚弱。
风中残烛,油尽灯枯。
“我觉得我的意识有些模糊了呢芝君,应该快死了吧,不知道看到我在你面前慢慢死去,你心中会不会好受一些……真想、真想听听你的声音呀,就算对我大吼大叫骂我都可以……”
傅宁远倒在地上,眼前也渐渐模糊。
突然,眼前出现一道白色的身影。
他强打着精神,努力撑开快要阖上的耷拉着的眼皮。
眼前的女子和易芝君五官生得一模一样,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易芝君招摇娇媚,而眼前的女子却温婉秀丽。
傅宁远知道,这女人就是他的芝君。
眸中死灰复燃。
他抖着嘴唇,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声音发颤:“芝君……”
“我不是易芝君。”
白衣女子拧着眉头,似乎是在思考着措辞:“正确来说,易芝君在她咽气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而我是神明,虽然也叫做芝君,但却和她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存在……我知道你们的故事,我接纳了易芝君所有的记忆,但却没有接纳她对你的感情,所以,我们是不同的,你明白吗?”
傅宁远笑了笑,眸中似有纵容的水光:“不管是当初和我拜堂成亲的芝君,还是现在站在我面前和我说话的你,你们在我心中是一样的,都是我的妻子,芝君。”
白衣女子眉头拧得更深了:“唉,你这个人,我怎么和你说不清楚呢……我不是易芝君,我和她不同的,就算我有着她的记忆,但我不是她呀……”
“芝君,我可以抱抱你吗?”傅宁远打断她的话,苦笑着说,“我可真是贪心,明明一开始想着只要能够见你最后一面就好了,可是现在看到你,又忍不住想要更多……”
白衣女子一愣,没有说话,眸子里闪过一丝晦涩的情绪。
傅宁远只当她是默认了,他颤抖地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易芝君的肩膀,想要揽她入怀,但是那双手瘦骨嶙峋苍老的手,却穿透了她的身子,落在空气里。
白衣女子叹了一口气:“凡人,是触碰不了神明的。”
傅宁远抖着嘴唇,笑得虚弱:“没关系,就算触碰不到,也可以装作触碰得到的样子。”
他再次伸出右手,放到易芝君的脸颊上,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小心翼翼地沿着她脸颊的边缘,慢慢摩挲着,看起来就像是真的摸到了一样。
傅宁远的眼泪从浑浊的眼中溢出,他笑着流泪道:“芝君,看,我碰到你了。”
白衣女子咬了咬下唇,黑漆漆的眸子看着傅宁远,没有说话。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凝固,绘成画卷。
但也终究只是一瞬间。
“芝君,谢谢你。”
傅宁远的力气仿佛在那一刻全部消耗殆尽。
他重重地摔倒在冰凉的地板上。
再也没有了呼吸。
他沧桑的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明明是那样一张苍老干瘪的老脸,白衣女子却仿佛看到了当日桃花树下腼腆俊逸的少年。
就好像,时光一直停留在那里,谁也没有迷路,谁也没有走失。
白衣女子只觉得自己心中空落落的,看着躺在地上的傅宁远的尸体,茫然得说不出话来。
很奇怪的感觉,就像是不属于自己的一个位置,突然猛地抽疼,比疼痛更加直观的感觉是空茫,仿佛一下子失去了身体的重心一般,明明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却偏偏没有他不行。
眼眶里酸酸涨涨的,还未等她想明白心中那空落落的感觉是什么东西时,眼中已经滑落了一滴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一路下滑,滴落唇角,白衣女子下意思的抿了一点。
咸的。
是泪。
有些奇怪呢。
她怎么会为傅宁远流泪?
她分明不是易芝君呀。
易芝君和傅宁远不过是她记忆中的一对夫妻,就像是一个感人的故事,虽然会感动,但却不会为这个故事流泪,因为她从未切身感受过那极致的情感。
她是神明,抛却红尘的神明。
很快,仆人推门进来,发现傅宁远已经没有温度的身体,他们将傅宁远抬起来,放到耳房里干净朴素的床榻上,请了郎中,浩儿和他媳妇急急忙忙赶过来,以及他们的子子孙孙们。
郎中宣布了死讯,耳房里哭作一团。
尤其是浩儿,哭得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像极了一个悲戚的老孩子。他现在不若小时候那般痴傻,但却仍旧是一副小孩子脾性,呆蠢笨愚。
浩儿的媳妇打理着傅宁远的后事,这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女强人,知恩图报,恪守本分。
她聪慧的眼睛,望向浩儿的时候,分明是有着柔情的。
白衣女子很放心,不用再担心浩儿的未来,因为这个聪明的女人会将他照顾得很好。
浩儿子孙满堂,且个个有如他初生时那般聪明。
大概是真的傻人有傻福吧。
白衣女子看了浩儿最后一眼,失魂落魄地绕着平城飘了一圈。走他曾经走过的路,看他曾经看过的人,听他曾经听过的事,就仿佛,她曾经陪伴着他一直走了这么多年似的。
“什么?你要舍弃神格?你疯了?”灯华吃了八十几年的香火,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再加上他本身是白色的袍子,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肥硕的白汤圆,圆圆滚滚的。
白衣女子敛眉:“我是来和你道别的,灯华,以后,平城可能要交给你一个人来守护了。”
“为什么要舍弃神格?因为傅宁远死了吗?你要去陪他?”灯华绷着一张小脸。
白衣女子苦笑:“我从前总以为易芝君和傅宁远是故事里的人,他们的爱情再惊心动魄,在我眼中也只是一个感人的故事罢了……可是,我现在才发现,原来我早就竟然爱上了这个故事,爱上了故事里的人。”白衣女子惨笑道,“因为一个故事,爱上一个人,是不是很可笑?”
她是神明易芝君,过去的记忆在她眼中就像是一出折子戏,她会为了戏中的人物而感怀,但却不再有戏中人的情感。就好比易芝君的父亲,他在世时,易芝君明明是十分敬爱他的,但身为神明的易芝君却对他感觉很陌生,因为易老爷是故事中的人,从未出现在故事之外。
神明易芝君感觉不到易老爷对她的爱,她只能感受到傅宁远小心翼翼用巾帕擦拭着她的金身,感受到傅宁远在深夜里痛悔的诵经声,感受到他慢慢染白的华发和渐渐苍老的容颜。
以及他那沉暗如潭惊痛悔过的黑眸,日日夜夜,绕在她的心尖。
灯华拧着眉头,完全听不懂白衣女子在说什么。
白衣女子笑得悲悯:“没关系,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懂这种感觉,但我知道,我一定要把易芝君还给傅宁远,他既然进入了六道轮回,那芝君便去陪他好了。”
她舍去了神格,成为一个普通的灵魂,进入往生大门,通往幽冥,忘川奈何。
黑暗的长路上开满了灼艳的曼珠沙华。
奈何桥上,有一青衣汝衫少年翩翩而立,长眉俊目,浅笑如风。
芝君,你来了。
是呀,我一直都在。
作者有话要说:易芝君活在故事里,爱上了故事里的傅宁远。
不管她是人是神,她终究会爱上他。
这就是命运。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