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梆梆,梆梆——’深闷的打更声自外传来,或许是因着越王府被重重卫兵隔离的原因,使得打更者也只能绕道而行,所以传到千陵洛的耳中时,倒是觉得绵长而悠远。
清泠苑的卧室里,他坐在屏风外的案几个,手中执笔于洁白的宣纸上落下重重端正的簪花小楷: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面前的地板上已覆了满满一层雪白的宣纸,而千陵洛始终平稳如一的手却终因着外面的传来的更声有轻微的颤动,笔下的墨已滴至宣纸上留下黛青色的墨点。
这首《行行重行行》他第一次见到时,是在六岁那年被迁往辽域代千陵越为质子时,跑来见越王最后一面。
那时他才知道,千陵越把自己关在屋里已整整两天没让任何人进来过,洵王妃让人撞开了门时,千陵越正做端坐在桌案旁手握着毛笔在面前的宣纸上写着这些诗。
而整个屋子的地板上铺了足以覆了脚面的宣纸,每一张上都是这几句诗,千陵越自母亲桃姬死后就在也没有说过话,所以那个时候他跑去找千陵越。
想要在临走前听他那怕在说一句话,证明他已走出那个恶梦,使已经足够了。
所以他捧着地上的宣纸,跑到千陵越身边轻笑道:“四哥,你写的这里什么呀?”
千陵越扭头看着他,脸色因着长期的不见阳光透着不正常的苍白和乌青,他依然没有说话,甚至连扯动嘴角绽开个淡笑都没有。
千陵越只是拉过他的手,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在面前的宣纸上一笔笔写下这些诗句,当最后一笔完成时,他扭头看见千陵越,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可他做的的口形却是:等我。
所以在辽域为质子的那些年里,他最常做的事便是俯在桌案上一遍又一遍的写下这首行行重行行,至到如雪般铺了满地。
八年后,千陵越尚不足二十岁,便独自帅领由他一手培养出的八万龙甲军直逼辽域,生生击溃了辽域几十万大军,于万人丛中直取辽域兵马大元帅头颅,一举灭了辽域,接他回千陵。
千陵洛的手就那么直直悬在半空中,大滴大滴的墨水自笔端而下于宣张上晕出墨色水花,他反手将笔搁下,开口道:“无郝”
无郝的身影自外闪入,上前躬身行礼道:“洛王”
千陵洛重新拿出张宣张,平铺在面前的案几上在次拿起毛笔,声若平湖之秋:“带领碧血阁的人去丞相府,杀了舒东铭”
无赦点头:“是”她转身愈走。
他的声音又起:“还有,带了四哥麾下的十二罗刹”
无赦转身,脚子略顿,十二罗刹是越王麾下最精锐之队,可是他们向来少在江湖露面,这些人的存在纵是无尘他们也谓可知,洛王又是如何得知?
而且如果这样,那越王手下可谓是彻巢而出,若是……
无赦上前半步拱手道:“回洛王,十二罗杀之中的隐罗和地罗,貂罗从来不曾在江湖上露面,纵是我也只知道他们的名子,从来不曾见过其人”
千陵洛的手停下,停的片刻,开口道:“既然如此,你去挑选三个人,以照江湖上传言的样子装扮好,让他们跟着前去”
“是”
“无赦”千陵洛声在起,她抬头道:“洛王,还有什么吩咐”
千陵洛的笔下在次晕染出大片的墨花,衬着雪色的质地,触目惊心。他的手在拉起宣张里时着轻微的颤抖,声音却纹风不动:“你,尽全力退回来——”
无赦轻笑,拱手道:“是,属下明白”
千陵洛扯起宣张揉成一团,重新在写,烛火的银光照映在他脸上,映得眉峰间的焦灼愈加光影疏转,连带着手下的笔尖都是轻颤不已。
门外传来低低的哀求和悲泣之声,他开口:“什么事?”
无邪走进来,阴着脸无奈道:“洛王,是蓝衣……”
千陵洛怔的片刻,轻声道:“让她进来”
蓝衣冲了进来,背后带紧跟着如绝,进门对着他直直跪了下来哭道:“洛王,你救救王妃……”
门外倦无名也跟了进来,却在看到满地宣地时怔了下,伸手拿起地上的宣纸展开,悬在唇角的焦灼忽敛,扭着道:“无邪,把蓝衣拉下去关起来”
蓝衣扑上前双手抱着洛王案下的桌角,泪流满面,哽咽得话都说不出来却怎么也不放手。
千陵洛抬头轻笑:“罢了,让她留下”
倦无名对着他躬身,看着扑倒在地上的蓝衣无奈的摇了摇头,瞪了无邪一眼,两人走出去在门外守着。
千陵洛抬眸看了眼墨砚,轻淡道:“蓝衣,墨没了,给爷磨墨”
蓝衣愣怔,昂起挂满泪珠的脸颊湿漉漉的看着了。
如绝捡起地上的宣纸看了看,起身端来清水和墨靓放在她面前,轻扯了扯她的衣裙。
蓝衣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珠,端正跪在案边拿起墨靓,可这活她还真干不了,平日里越王不喜欢有侍女在眼前晃来晃去,这种活向来都是无尘在做。
霜清寒来了后,人家根本就不用这的笔,都是自个做的,根本就不用墨。
在加上她心下此刻又乱成一团,那有心情磨墨,不是水倒多了,就是溅污了旁边的宣张。
“奴才没用,请洛王责罚”蓝衣软了身子,伸了手又去抹脸,正好将手上的黑迹抹了半边脸,衬得她如同戏台上受尽了委屈的小丑。
千陵洛转头看着她的脸,嘴角噙了几分笑意,放下手中的笔拉过她的手笑着摇头:“人都说四哥平时对你们太宽松,果然不假,连个墨都磨不好,将来怎么嫁人”
蓝衣扁着嘴委屈道:“奴婢不嫁人,侍候王妃一辈子”
千陵洛外抓着她的手微顿,脸上浮起影影绰绰的笑意,如同打在翠竹上的秋雨透着微凉:“那也得会,总得给四哥磨吧,过来,爷教你”
他的手敲在蓝衣头上,虎了脸拉着她的手轻喝道:“姿势要端正,这样才能保持墨的垂直平正,要在砚上垂直打圈,不能斜磨或者直推,好了,试试”
蓝衣抬眸泪眼婆娑的看着他,洛王向来都是温润如玉,性子也最是柔顺,他的脸上从来都是带着暖阳般和煦的笑,让人感觉如浴春阳柳风之下。
许是因着眼中的泪意模糊了视线,所以落在她眼中,此时的洛王澄澈的笑眸中,分明泛起一**细碎的粼光针芒似的戳痛她的眼。
蓝衣的心没来的痛了起来,那种感觉就好像春日时躺在窗下的床榻上,听着细柔的竹枝婆娑划过窗纱,带着风雨萧瑟的气息。
直到很久以后,每每蓝衣在面对着洛王的笑脸时,她才发现,也正是自那天之后,洛王的脸上便只余澹然笑意,双眸中却在无一丝笑容。
有幽咽的洞萧自背后响起,凄清苍然,若夜雨染水碧,静落画眉飞;宛如低眉齐声笑,却唱离梅雨声凄。
千陵洛停手转首,开口道:“如绝,这是什么曲子?怎么从来没听过”
如绝停手颔首道:“回洛王,这是前些天清寒姑娘唱给越王的曲子,奴婢也是初听,听着词还好,便拿来自己重又了谱了曲”
千陵洛的声音不觉就含了笑意,挑眉道:“可有名子?”
“回洛王,姑娘曾说叫《飞天》”
他收了手轻笑道:“好名子”重新执笔,蓝衣也不哭了,端正身子缓缓磨着墨。
寝阁里一里静了下来,只余如绝清苍的萧声和着窗外蓦然而起的落雨声,满室空茫。
雨越发大了,濯在窗外的细竹上只听雨水稀沥,风声呜咽如诉,绵绵碎碎的空茫缠绵而来,充斥着内心巨大的空空洞和孤寂。
千陵洛抬袖,烛光穿透他身上轻薄如丝般的雪色云绸,透着簌簌凉意。
‘梆梆,梆梆梆’长长的更声穿透雨的晦螟幽咽而来,千陵洛手下的笔重重按在宣纸,浸染了那一沓的宣纸,他的眉蹙起,抬眸道:“蓝衣,如绝,你们先下去”
两人起身,拱身而退,出了门雨珠落了愈发大了,无数的细丝将整个天地都连成凌乱雨幕,扑天盖地而来。
蓝衣略一愣怔,如绝已拉着她直冲向雨雾中朝着后院跑去。
无邪的脚步无声而落,上前垂头道:“洛王,无赦回来了……”
千陵洛甩了手中笔起身冲向前,无赦已被无尘拥着冲了进来,无赦的身上穿着的是普通的夜行衣,左臂已断,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了。
他冲上前伸手将她拥在怀里,脸色沉如暗夜下寒雨,阴寒彻骨,他的手自无赦脸上拭过。
无赦展颜无力笑着:“洛王,属下幸不辱命……丞相府里埋伏着皇城禁卫,还有帝君的冥卫——”
千陵洛压下心头翻涌情绪,哽咽道:“好,先下去把伤养好”
无尘上前将她扛起朝着倦无名的院子而去,千陵洛起身昂望着暗夜下的急雨,有人悄无声息的进来,打扫着地上的血痕。
倦无名上前,将一袭罗碧色锦袍披风披在他肩上。
他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转身朝着屏风后走去,暖榻上,千陵越依然无声无息的躺在榻上,他拉起床上的锦被盖好他僵硬的身子,轻笑道:“四哥,我去上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