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的第4个星期四,伦敦的天气终于恢复了正常:天气灰蒙蒙的,时不时有一阵雨点落下,到了夜晚,雾气开始在大街小巷中弥散。
白厅大街的两幢高耸的建筑物之间,一个不起眼的建筑物门口推满了沙袋,只留下供车辆进出的一条狭窄的通道。在傍晚的薄雾里,建筑物门口昏黄的灯光下,可以隐约见到头戴钢盔的皇家海军陆战队士兵身影,以及从沙袋间露出的粗壮的重机枪枪管。
经过这个被沙袋掩护的大门,如果有人能获准进去,就可以发现其实里面是一栋很普通的三层高水泥小楼,唯一让人感到不普通的地方就是小楼的楼门特别宽大,几乎小楼正面三分之一的面积都被大门占据。从这个把守森严的楼门进去,再沿着楼内逐渐向下倾斜的坡道下走50米的深度,就到了战时英国战争机器的大脑――英伦防务指导中心。
据说这栋难看的建筑是从1912年开始紧急修建的,原来是准备做白厅大街首脑机关避难所的,后来在地下建筑部分完工后,这里被当成防空指挥中心,再后来,大臣某天来视察时觉得这个地方满好,这里就变成了英国战争期间的总指挥部。由于大英帝国特有的政治制度,这里不能叫“大本营”或者“统帅部”之类的名字,大臣阁下钻制度的漏洞,把这里起名叫“英伦防务指导中心”,一个温和的,不会让国会联想到克伦威尔的名称。
整整一个下午,M先生都领着来不及吃午饭的托马斯·莫兰特博士在这个地下迷宫中钻来钻去。在和官僚体系搏斗了2小时40分钟后,终于在下午4点多钟,在大臣阁下的亲自过问下,在地下迷宫的某一间狭窄的会议室里,各相关部门的负责人皱着眉头来倾听一个来自圆点的35岁的博士讲述关于美洲局势的预测。又经过2个多小时的质疑、答辩、诘难、化解、讽刺、反诘,大量的资料引证和严厉的驳斥及其幽默的反唇相讥后,这个来自圆点,身材微胖,面色苍白,血统可疑的胖子终于成功地使大家相信:可能在这个月或者下个月的某一天,疯狂的墨西哥执政者,那个谁也看不起的小丑真的会进攻美国!
此后,一干掌控大英帝国军事机器的精英们,其中大多数都是胃溃疡和支气管炎患者,甚至是轻微的淋病患者纷纷发表自己的意见和看法。大家最终在匆匆赶来的大臣的启发和诱导下,关于圆点提出的这个大胆荒谬而又颇据说服力的预测做出了严肃处理决议:什么也不做,就当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并责成M先生监督执行。
从大臣办公室告辞出来的时候,M先生和托马斯惊诧地看到:一位个头偏高,背有点驼,脸型偏长的中年男人在一名中校的陪同下匆匆走进大臣那烟雾缭绕的办公室。
M先生和托马斯激动地相视一眼都没有说话,并肩低头走出这个地下迷宫。直到坐在M先生座车的后排位置上,M先生又将隔板升起后,两个人才互相谈论起刚才的奇遇。
托马斯激动地说:“刚才真的是陛下吗?我简直不敢相信。”
M先生多少也有点激动:“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忘记这件事情吧,我相信这更符合大英帝国的利益。”
托马斯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掏出刚才大臣阁下送给自己的大号雪茄,递给M先生,说:“我只抽香烟,这个还是你收着吧,M先生。”
M先生收过雪茄,随手掏出怀表看了看,说:“已经下班了好久了,老托马斯,你现在应该叫我戴维·高邓了。”
这是M先生第一次对托马斯·莫兰特说这种话,以前,托马斯只听M先生给詹姆斯·布来恩教授说过。托马斯明白,戴维·高邓这是在暗示自己:你已经是我的好朋友了,托马斯·莫兰特。
“去咱们那座餐厅如何?装修已经搞完了,咱们去看看,顺便尝一下美国厨师的手艺。”戴维·高邓所说的“咱们的那座餐厅”,其实就是原先他自己那座亏损严重的牙买家风情餐厅。上个月斯佳丽·斯泰德夫人已经花很高价钱买下了这座餐厅55%的产权,并将经营权完全交给小股东戴维·高邓处理。按照伦敦的商业惯例,戴维·高邓应该支付交易中间人托马斯·莫兰特交易金额3%到5%的佣金,可是戴维·高邓主动提出,他可以出让全部产权的5%给托马斯·莫兰特,大家一起来发财。当时托马斯·莫兰特只好在心中体会着布来恩教授曾经说过的:“戴维·高邓从来就不会吃亏!”的名言,拿起笔来当着戴维·高邓先生那热情洋溢的面孔在合同上签名。
从不抽烟的戴维·高邓正在试抽大臣阁下所送大号雪茄,他被呛得咳嗽了几声,急忙将雪茄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将车窗玻璃摇下一条小缝,感慨道:
“天啊,世界上竟然有人会花每支1个多英镑去受这种罪!”接着他笑着对托马斯说:“老托马斯,你知道为什么在教授最怀疑你身份的时候,我还在心里相信你就是托马斯·莫兰特吗?”
托马斯好奇地摇摇头。
“呵呵,”戴维·高邓笑道:“完全因为一个细节――大概在你6岁多的时候,有一天布来恩教授要去看你和你母亲。当时我在圆点也混得不怎么样,正好没事,就赶着圆点的工作专用马车送詹姆斯过去。在你们家花园外面等詹姆斯出来的时候,我坐在马车上面看见你偷偷溜出屋子,躲在花园的一角贪婪地吸半支香烟,那个样子真是太贪婪了!呵呵……这事我给谁也没说。后来在对你进行最早安全审核的时候,看到关于你可能因为受了刺激,从没有过往吸烟记录的你,在印度的医院里开始疯狂吸烟的段落时,我就在心里笑:这个孩子终于可以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了。呵呵……”
随着戴维·高邓得意的笑声,脸上露着不好意思表情的托马斯·莫兰特后背全是冷汗。忽然间,他感觉到有个绝妙的机会就在自己眼前,于是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M……戴维·高邓先生,有件事情最近一直让我很困扰……”
“叫我戴维好了,老托马斯,你接着说。”
“戴维,虽然教授因为某种对我的偏执情绪在前一段时间给大家带来很多麻烦,但是我一直觉得他的思路里面还是有一些非常有价值的东西:格林姆·格雷在意大利小岛上的不幸遭遇,保罗他们在德国差点中埋伏,教授被骗到瑞士――这些事件联系起来看,不能不使我们思考教授的某种说法……”
“我也一直在想这些事,托马斯·莫兰特博士,可你我都应该明白:消息的来源渠道往往也是消息的走漏渠道。在我们这个行当里,判断消息的走向和途径是最困难的。”
“没错,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托马斯·莫兰特是衷心佩服此刻M先生的理智与冷静:“然而,M……哦……戴维先生,只要我们计算一下时间,再按照很多事件的细节推论下去,我们就可以勾勒出一位已经渗透进圆点某部门‘鼹鼠’的形象:最近这一年才靠近圆点的核心机密;对詹姆斯·布来恩教授为核心的圈子更熟悉一些;尤其是这只‘鼹鼠’对才正式招募不久的格林姆和保罗他们竟然很熟悉……”
“不要再往下说了!”戴维·高邓先生打断了他:“明天上班后,你来我办公室开个小型会议,我们专门研究她的问题。”接着,他微笑起来:“老托马斯,你知道我私下里最欣赏你的哪一点品质吗?”
“不知道,戴维。”托马斯·莫兰特有点腼腆地回答。
“你有足够的胸怀啊!”戴维·高邓将目光投向车窗外的伦敦雾夜,感慨到:“才华和智慧可以随着岁月的增长而增长,可是胸怀……”他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
看着背靠皇家公园,面向联合运河的这家装饰一新的餐厅,刚下车的托马斯·莫兰特张大了嘴,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原先蹩脚的加勒比风格的装修荡然无存,被更蹩脚的美国西部风格所替代。餐厅外墙上大面积地使用鲜红的颜色进行装饰,在餐馆的正门上方,一部缩小比例的,当年美国西部流行使用的马拉四轮驿车好像正在破墙而出,嚣张地悬在半空。一把巨大的美式吉它就挂在马车的上部,上面用闪烁的小灯串组成这个餐馆现在的名字“软石”!这一切伴随着餐厅里传出的一阵阵刺耳的吉它以及班卓琴的合奏,都在伦敦的夜雾中向世人昭显着美式风格的粗俗和震撼!
看见托马斯·莫兰特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滑稽怪异的表情,身穿牛仔服,头戴宽大的牛仔帽过来迎接他们的索非亚和戴维·高邓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戴维·高邓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花说到:“现在在伦敦常住的美国人有4万多人,光是这两个月从美国来志愿参加皇家空军的飞行员和机械师就不少,这个高消费力人群的餐饮市场在伦敦还是空白。怎么样?老托马斯,这个主意不错吧?德州夫人的美式‘软石’餐厅。”
“准备工作还没有做好,从新墨西哥招来的西部乐队还在彩排。”索非亚将帽子推到脑袋后面,继续说:“不过呢,厨房已经可以投入使用了。”
“那就请莫妮卡带我们去品尝一下美式餐饮吧。”戴维·高邓很满意地招呼大家。
“莫妮卡?”托马斯·莫兰特看着带路的索非亚茫然问到。
“对,”索非亚回头做了个鬼脸:“我在这里最新启用的美式名字,来自南卡罗来纳的莫妮卡。”
就当这几个人刚踏上餐厅门口的美国西部风格门廊时,伴随一柱刺眼的灯光,一阵刺耳的急速刹车声从他们身后传来。保镖鲍迪迅速把戴维·高邓推进了门内,然后用身体挡住他的同时,右手伸进外套下摆内。M先生的座车司机这时猛地打开汽车大灯,已经弯下身的托马斯隐约看见那名司机同时也举起了个黑乎乎的棍状物。
在大车灯的照射下,刚刚停在餐厅大门旁银色中国产“宝马”跑车周围满是灰尘,还没等灰尘落定,从副座上就跳下来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他慌乱地跑到另一边,打开出门,高声叫到:
“斯科特!斯科特!你没事吧?”
一只威斯忌酒的空瓶先从司机座位上被扔下来,然后,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英俊小伙子面色苍白地从车门内挪出来,手搭在那个更年轻小伙子的肩膀上。
“我,我没事,”喝多了的男孩说到:“欧内斯特,你不用为我担心……”
“斯泰德夫人的朋友,”索非亚撇着嘴说:“最近这几天好几次来这儿找她,我说她从来就没来过,他就是不相信。”
鲍迪这时高高的举了举手,于是M先生座车的车灯熄灭了。戴维·高邓恼火地整理自己的衣服,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下面那两个年轻人,说:
“这就是那位美国作家埃弗·斯科特吧?”
还没等托马斯·莫兰特答话,那名喝醉的作家已经听到了这句话。他一把推开搀扶自己另一个更年轻,也很英俊的小伙子,咪着眼向上吃力地望来。接着,他咧嘴笑了起来:
“看啊,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历史学家托马斯·莫兰特博士吗?好久不见了,博士。”
托马斯·莫兰特低声对索非亚说:“你先带高邓先生他们上楼,我打个招呼就上来。”
戴维·高邓迅速评估了一下形势,对保镖鲍迪命令道:“你陪一下博士。”随即便跟着索非亚进门了。
这时,斯科特已经在那个叫欧内斯特的小伙子的搀扶下勉强走上台阶。他身上的酒味几乎可以熏醉别人。托马斯皱着眉头,伸手向旁边那个身上没有多少酒味的欧内斯特:
“你好,我是历史学博士托马斯·莫兰特。”
“我以前看过你的文章,”欧内斯特有点不好意思地和他握手:“我以前在美国就拜读过你的那本《历史的对称》……”
“小欧内斯特,”斯科特粗暴地插嘴说:“不要给英国佬说你读过书,他们会以为你读的是儿童绘画版……”
托马斯·莫兰特决定打完招呼就走:“谢谢,我的那本小册子发行量是很低的……”
“欧内斯特,告诉这位博士,”斯科特又插嘴:“你也是个作家,你正在写的那本《永远不放下武器》将是一本传世之作,仅次于我的那本《伟大的比尔》,所有的人,包括高傲的英国佬都将被你的这本小说征服,你告诉这个英国人啊……”
欧内斯特的表情非常尴尬,他抱歉地对托马斯说:“我刚到英国,斯科特这几天都在陪我,他是个好人,就是今晚喝得有点多了……”
托马斯·莫兰特已经决定结束对话,于是温和地说:“没关系,我也年轻过。改天再聊,欧内斯特先生。”说罢,他转身就要进门。
斯科特这时尖声地笑起来:“瞧啊!高傲的英国博士跑了,他要去和那个有钱的美国寡妇约会去了!”
托马斯·莫兰特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冲动,不要和一个醉鬼计较,但他还是忍不住转过身来,冲着埃弗·斯科特说:“埃弗·斯科特!请你自重!”
埃弗·斯科特奋力将欧内斯特推出去好远,大声挑衅地说:“瞧这位自重的英国历史博士,他夺去我的老情人一定不是为了钱,他是为了研究德克萨斯石油业的古老历史……”
托马斯·莫兰特感觉自己轻飘飘来到斯科特面前,感觉自己伸手并不是很重地打了斯科特一下,然后惊愕地看到斯科特倒在门廊的地板上,紧紧闭着眼睛,苍白的脸上带着血丝。
餐厅里刺耳的乐队练习声突然停止。托马斯茫然地站在倒地的斯科特面前,环顾着都不说话的人们,包括又出现在门口的戴维·高邓和眼睛瞪得无比大的索非亚。他这时突然怪异地想:索非亚新近有个美国名字叫莫妮卡,这个名字听上去象是能载入历史的名字……
整个过程实际上非常短暂,接着只听欧内斯特大叫一声,朝呆立的托马斯握拳冲来。这时,鲍迪迎上前去,伸手拦住欧内斯特打出得一记漂亮的左直拳。
戴维·高邓兴奋地喊到:“鲍迪,不要伤到人!”
托马斯看见鲍迪在机敏地躲过欧内斯特熟练的组合拳后,终于不耐烦地挥了挥胳膊,于是小欧内斯特飞身跌倒在斯科特身旁。欧内斯特飞快地爬起来,又冲向鲍迪,鲍迪又简单地挥舞了一下胳膊,欧内斯特又摔倒在地板上。
这时候,已经感觉到这一切都那么无聊的托马斯听见戴维·高邓叫道:“够了,鲍迪!”然后他看见戴维走到还想挣扎起身的欧内斯特身边,为了保护自己笔直的裤线提了提裤子,蹲了下去。
戴维瞥了眼此时不时发出哼唧声的斯科特,态度诚恳地将自己的手帕递给脸上带血的欧内斯特,温和地说:“小伙子,你已经为你的朋友出力了,你已经尽你的全力去帮助你那位做错事的朋友了。这无聊的一切现在都该结束了。”
看见欧内斯特还很不服气地想挣扎起身,戴维用欣赏尊敬的语气说:“好样的小伙子,虽然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可是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斗士:你可以被人击败,却不能够被人击倒……”
这时的托马斯因为今天长时间的饥饿,疲劳再加上刚才肾上腺激素的过高分泌,听到抚慰小欧内斯特的戴维·高邓说出如此一段煽情的话语,就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急忙扒在门廊的栏杆上,向着下面,向着伦敦的夜雾大声呕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