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雨依旧如常般密密致致地下着,细细的雨珠随风乱舞,屋里屋外的空气都湿漉漉的。盛枝琴皱了皱眉,在与周家村械斗之后重新用稻草编织的雨披不如先前的质量好,有的地方已经渗漏,本该继续拆补的,但丈夫没有什么兴致,他和其他许多男人一样对那场湾源村胜出的争斗津津乐道,对这些小事失去了兴趣。想来,也只有等到今年冬天了。根据她的算法,去年陆陆续续享受了大半年十几次的开会记工分的待遇,之前只有王队长才能享受的待遇,家里分红应该比往年增减,因为四口之家只有丈夫一个劳动力,少于村里平均水平,而开会是按人头记工分的,这样一来就多了。果然不出所料,扣除口粮款后,所欠生产队的粮款由平常年份的五十多块钱减少为三十多块钱,而那些劳动力多的人家分红净收入则减少了。她曾经跟邻居闲聊时说到这事,劳动力多的女人们很难理解这样的结果,始终认为既然开会也记工分,总数肯定多了,怎么可能分红反而少了呢?她无法解释清楚,只是直观地告诉说每工分红由原来的五毛八分减少到五毛二分。不过,她更怀念前年丈夫和女儿去水库干活的事,那年家里不但省了他们父女两个人两个月的粮食,他们吃得也好,而且最后结算下来还赢利四十多块,从来没有过的盈余情况。只是,水库没有复工的迹像,否则的话说不定能够抽到好签。让她稍感安慰的是口粮和往年一样多,家里所欠粮食也已经还了大半。不过,让她感觉不好的是前几天去还张族长家的米时,她记得是用他家的小号五升量桶,可他儿媳却说是大号桶。她本想就按大号桶还的,但张族长知道后骂了儿媳一通,说,就儿媳那猪脑子怎么能记得清楚,而更相信她的记忆力,因为很多事情是平常就能够看出来的。她不知道张族长是因为主导与周家村争斗取胜后一直心情良好,还是真的认为儿媳天资愚笨,但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毕竟他儿媳是好心借自己米的,不收米息,也许真的只是记错了而已,根本就没有想诳自己那点米,拟或是自己记错了,尽管她不这么认为,因为那么多的米账和工匠工钱账,她从来没有错过。
家里又有两只母鸡要孵蛋了,整天痴痴迷迷地趴在鸡舍上方的蛋窝里少吃少动。盛枝琴抓住其中的一只,将翅膀用稻草绑住,再将一小段稻草芯穿过它的鼻子插着,往地上一扔,再用同样的方法处置另外一只鸡,预计五六天之后它们才能恢复正常,到时就能够每隔两三天下一只蛋了。第一只孵蛋的母鸡进专门用稻草铺垫的小窝已经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她像往年那样只准备孵一窝小鸡,所以那天确认那只母鸡进入状态后就用平日积攒的二十只鸡蛋去别人家换母鸡当日下的新鲜而个头整齐的鸡蛋,为此几乎跑遍了半个村子。昨天晚上她逐个用手捂着,对准煤油灯透过指宽的灯光照了,发现有一只蛋没有胚胎,便挑了出来,今天上午和其他十几只鸡蛋放在一起准备以每八只一块钱的价格卖给挑着篮子上门收购的两个女人。她们很仔细地挑选每一只蛋,共十六只,最后把它和剩下的零头放了回去。她见被识破,只好编故事说可能是时间放得久了蛋壳才会变得粉白而光滑,但又没有立体光泽。对方似乎没有听清,也就没有应声,付了两块钱,彼此心照不宣地把买卖做成了,临走时还关照说,让她把鸡蛋攒好,下次还卖给她们。不过,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她们给自己的五块钱不见了,记得那还是找给她们三块钱之后得的整票。卖蛋人一听也着急起来,问她是不是把钱放回去了。她心急火燎地翻遍了平时可能藏钱的地方,结果一无所获,脸色都变了,于是断定钱还在她们手里,根本就没有给自己。她们继续说钱不太可能还在她们手里,其中一人自告奋勇地帮她找钱,来到尿桶边,忽然大叫一身说找到了,钱就躺在尿桶旁,并且解释说可能是她尿尿时钱从裤兜里滑了出来。她赶紧过去,从对方手里结果钱,大大地松了口气,仿佛捡回一条命似的。她们并不停留,赶紧离开马家继续收购鸡蛋。
慢慢恢复平静的盛枝琴想,肯定是她们中的一人要么故意隐藏那钱,要么也是忘了,看到情况不对之后故意借帮助找钱的名义把钱丢下,因为,她之前并没有尿过尿,而且对方怎么就像知道钱会丢在那里似的径直找到。她反思自己,正因为一直想着那只鸡蛋的是才险些失去五块钱,看来,人心不能二用之说的确是有道理的。不过,她还是想着那只蛋,中午把它打开,希望还能吃,却如预料的那样因为母鸡长时间的孵化已经变质发臭,只得扔掉,很觉惋惜。
傍晚,雨停了,有线广播开始播放。就像往常一样,不懂普通话的盛枝琴听不懂里面在说什么,只关心有没有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很重要。家道人丁溪落,她就喜欢满屋子每个角落都有声音。那两只被绑的母鸡依旧痴迷地要趴窝,神色坚定,她正准备把它们塞进鸡舍。这时看见跟收工后晚饭前在村子闲逛,路过的家门口的张族长跟自己打招呼。他问为什么不孵小鸡呢?她说,家里掉在地上的米粒杂菜也就勉强够十只鸡的食物,而且主要还得靠鸡们自己上外面找吃的,多孵了没粮食养。张组长颇有感慨,又聊起马家以前的事情。对马家财物和人丁两方面的没落,他很是同情,不过,鼓励她要有信心,因为大儿子在外,更因为湾源村已经巩固了在邻村中的地位。
她很是夸奖了张族长。
张族长很享受通过上次与周家村之间的争斗取胜之后在湾源村所取得的尊贵地位,认为眼中的世界本来就不会有什么根本的改变。他一改自解放以来总是蛰伏在家的习惯,经常利用早晚闲暇时间在村子转悠,和村民们打招呼,接受他们投来景仰目光,尽管年届七十岁的他还是要跟村里所有的男人一样出工。王队长对他的态度也有改变,很少安排他做什么,也不管他有没有出工,吩咐李会计一律按出满工计算。虽然没有说过,但村民们都有一种共识,张族长即使每天在家休息也应该给他记工分。但是,张族长并没有居功自傲,依旧如以前般跟其他老年人一样每天出工,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榜样似的遵守新规则。只不过,他时常心里想,要搁在解放前,所能享受的物质和精神待遇会更高,殷实的家庭根本用不着下地干活,而一言九鼎的权威更是毋庸置疑。他相信那样的氛围会像自己所预测的迟早回归,特别喜欢村民们有重要宾客时请他陪客,有什么纠纷难以化解时让他评断。更让他高兴的是仇书记不再像以前那样趾高气扬了,好像渐渐被人遗忘,至少不如先前那样引人注目了,大部分时间待在镇上,甚至经常不回家过夜。张族长相信他是在避开自己,也很乐意看见他能有这样的变化,知道他善于调整自己,觉得这和他一贯的做人风格倒是很相称。有时候张族长对他自从湾源村胜了之后没有拜访过自己有些不满,另类般似乎很不认可自己的功劳,但还是以长辈的姿态原谅他的无礼与傲慢,相信时间会让他彻底改变、完全接受自己的地位。他觉得自己应该有这个耐性,更何况他是湾源村的极少数。通过这次争斗,张族长也发现了马富民这个人才,希望通过自己的影响力,把他扶持成马姓头人,等现在的马姓族长死后能够接任。促使张族长这样考虑的另一个,也是最为重要的原因是马富民家人丁兴旺,他父母一共生了七个儿子,马富民又是长子,最小的弟弟跟他儿子一样大。
虽然不认可湾源村的这次胜利和之后的种种变化,但仇书记还是觉得能够接受,毕竟家里没有什么损失,更为重要的是他现在专心致志地投身溪口镇指挥部里的工作,很少有心思去考虑湾源村的那些事。他很欣赏才二十岁的总指挥充满活力,除了组织溪口镇的各种各样的批斗会、参加平乐县指挥部的会议、正在尝试着把县镇一级的工作模式引入农村,而且积极准备,希望去北京**,亲眼看一看**,甚至能够握握手。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去尝试的荣耀,知道自己离红卫兵的境界也太远,唯一能够争取的是让总指挥满意,心甘情愿地做下手,尽管年龄比对方大许多。在这样一个充满激情和急剧变幻的时代,仇书记觉得任何事物都是可能的,更需要睁大眼睛去看清,随时调整自己,正如所倡导的那样,革命,不但要革他人的命,也要革自己的命。
仇书记觉得这是一个人人都需要反省的时代,也是人人都有机会的时代,更是自己所喜欢的时代。他不喜欢张族长所固守和表现出来的一劳永逸、子从父业的方式,相信那一切都不会持续太久,不会永远是人们忘却的角落,正如总指挥所规划的那样,下一步工作的重点就是农村。
入秋之后,世界突然发生了重大变化,尽管不是仇书记所预计的那样,县镇级的工作模式向农村推广。原来,上级事先毫无征兆地撤销了“溪口镇造反派联合指挥部”,宣布实行军管,成立溪口镇革命委员会,有主任一职,机构计划下设政工和生产两组。原先的总指挥并没有像仇书记所预测的那样顺理成章地成为主任,而是突然蒸发般没了消息,他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新调任的主任是个军人,四十几岁,做事方式自然又有很大的不同,不过,让仇书记感到欣慰的是,主任经过短短几天的观察,让他继续在大院工作,做着跟原来没有太大差别的辅助工作。这使得这段时间来连续多日小心蛰伏的他重新看到了希望。主任多次会上会下都强调了今后工作重点:抓革命促生产,还特别部署了如何配合县革委会恢复**水库的建设,做好冬季派工准备工作。从此,各种热闹的批斗大会和集会游行便很快消失,几乎重新回到了两年前的轨迹。
仇书记很是迷茫了一段时间,但也很高兴有这样的变化,多年的大队书记一职让他觉得这似乎更适合自己的年龄和思维方式,现在要做的只是如何尽快调整自己。
巨变中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已经到了冬季,仇书记觉得自己的工作已经得心应手,特别是一个月前被正式提拔为政工组组长,也从另外一个角度完全印证了。他变得越来越自信,知道自己无论怎样的情况下都能够很好地适应改变或者不改变,要知道,原先“溪口镇造反派联合指挥部”下的工作人员尽管数量不多,但是,不管职位高低和年龄大小,除了他之外,一个月的时间里没有一个留用的,就连厨师也给换了。当对溪口镇几乎一无所知的主任就那些空缺问他合适人选时,他还是想到了成立联合指挥部之前原来那些在溪口镇工作过,后被总指挥遣走的人,大家似乎官复原职一般,对他自然是充满了感激之情,慢慢成了主心骨。不过,仇书记很小心地避免成为令人瞩目的中心,坚信,不管什么时候、怎么样的领导都不愿意被架空,任其孳生成为对手,而是希望得力的下属应该是可以驾驭而又能够为自己分担风险的。主任对他在水库派工问题上的独特而行之有效的思路特别赞赏,很符合他军人那种讲究追求立竿见影的做事风格,狠不得立刻把仇书记提拔为副主任,只是暂时没有这个职位的设置,但给自己定了目标,一定设法做成。
这天下班之后,仇书记邀请主任到自己在大院里仓库边的小房间喝酒,特别准备了一大盘主任喜欢吃的炒螺蛳。
几盅白酒下肚,主任兴致渐高,用筷子指了指螺蛳:“小仇啊,我还是那句话,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就炒得一手好菜?特别这螺蛳,嫩而入味,很难得。我一向喜欢吃螺蛳,但以前只在饭馆里吃,而且,现在看来,很多饭馆里的也没你炒得好吃。不瞒你说,我这个人从来不进厨房,不洗碗,不炒菜,更不用说炒出这么好吃的菜来。我啊,也只能等下辈子再尝试咯。”
“主任是做大事的人,炒菜这样的小事还真不应该去想。只有像我——”
“你知道我的脾气。”主任摆摆手,“我觉得太谦虚的人都有些透着假。我希望你不要跟那种人学,要走正了。你还很年轻,人生的路还很长,将来大有前途,大可作为。我很赞赏你的工作思路。”
“谢谢主任教诲,不过,更要主任帮助我不断改进。凡是我做得不对的地方请主任一定要批评指正,只有这样,我才能不断进步,才能跟上时代的发展,不拖主任的后腿,把溪口镇各项革命工作做得更好。”
“我对你的工作很满意。你看,革委会刚成立的时候溪口镇是多么混乱,全是造反派只顾搞批斗,搞武斗,其他的什么都没有。我们通过短短的个把月时间就使工作走向正轨,而且越来越好。你在里面是起了很好作用的。我希望你以后要继续努力,戒骄戒躁,大公无私。我绝对不会亏待你。”
“谢谢主任。”说完,仇书记想起自己念念不忘的湾源村一年前械斗一事,于是试探着问,“说到武斗,我们溪口镇那时候也发生过许多大大小小的武斗,我还没有专门向你汇报这方面的事,不知道那些事情要不要处理,上级有没有什么政策。”
“这个问题问得好。确实,就像**说过的那样,在造反派闹事的那段时间里,的确有很多人出于各种目的跳出来了,必须肃清,必须整顿。这也是我们溪口镇在取得社会稳定、一切工作步入正轨之后,下一步的重点工作。说到政策,是有的,那就是抓住大案要案。我们不搞秋后算账,但对造成恶劣影响和严重后果的案子一定要处理,特别是那些反党反革命的坏份子要予以坚决打击,就像中央处理‘七(二〇’事件那样,对阶级敌人不能心慈手软。至于一般的案子,像打打架,斗斗殴一类的就算,而且我们也没有那么多的人数和精力。”
“如果有人死了呢?”
“那肯定是大案子了。”
“如果还用了枪呢?”仇书记心里有底了,脸上露出了喜色。
“不用说了,肯定得处理。”主任提起精神,“而且要送县革委会。”
仇书记应主任的要求把湾源村和周家村一年前武装械斗的经过大致讲述了一遍。主任一听还有机枪流落在民间,立刻觉得问题非常严重,连喝酒的兴致也没了。仇书记赶紧自我检查:“都是我不好,工作没做好,这事应该早点跟你汇报才对。”
“这事一点也不怪你。”主任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激烈了,“这肯定不是你的错,因为工作是要一步步开展的,而且现在正是我们着手清理的好时间,我们并没有落后。只不过,这是件大事,我估计可能会有人被判死刑,坐牢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我觉得多多少少对你会有影响。”
仇书记着实很惊讶,但是,并未露出明显痕迹,只是紧张地等待下文。
“我知道你也是湾源村的,农村嘛,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亲缘关系,所以,如果某人被判重罪了,你肯定觉得不舒服。这也难怪,人之常情啊。只是,我觉得你应该能够深明大义,不要让亲情影响你的工作。”
仇书记深深地缓了口气,但依旧很是克制自己,没有显露出兴奋,倒是极力表现得深沉,端起了酒盅,想望嘴里送。
“来,我们干一杯。”主任安慰他,举起酒盅同他喝了一盅。“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当然,这样做其实是很难的。”
“谢谢主任。”仇书记咂吧着醉,很真诚地说道,“我在这里向你表个态:我绝对不会成为主任工作上的阻力!你放心好了,只要你让我做什么,我绝对没有二话,否则的话,我还是人么?我怎么对得起主任的一番好意?我又怎么能辜负主任对我的信任和提拔?反正,说得也罗嗦点了,还就那句话,我绝对不拖主任的后腿!”
“好!为小仇大义灭亲的精神干杯!”主任兴致高昂,夹起美味的螺蛳,觉得这酒还是应该继续喝下去,免得给下属造成不必要的精神压力,特别是对自己喜欢的下属就更要爱护,何况他已经明确表态了,真是一个难得的有气魄的可造之才。
第二天上午,主任把湾源村一年前械斗的事通过电话向平乐县革委会作了汇报,请求指示。因为案情重大,县革委会让他立即亲自到县城去,详细说明相关情况。
几天之后,县革委会很快就决定成立专案组,驻扎在溪口镇,立即开展调查核实工作。第一件事就是追查那只机枪的下落。
这天上午,专案组根据仇书记提供的情况,首先找来王队长询问事情的前后经过。仇书记原本想参与询问,但专案组基于他是湾源村人而没有同意。对此,他感到有些不舒服,因为坚信自己绝对能够秉公办事,丝毫不会徇私舞弊。不过,他还是显得很乐意接受这样的安排,但,很关心事情的进展,而且决定一改之前两三天回家一次为天天回去了。起初,他觉得似乎有些不妥,怕专案组会有想法,但是,强烈的关注**还是让他决定每天回家,只是小心谨慎,尽量不出门,以避免成为搞串供的嫌疑。
王队长忐忑不安地跟着专案组穿过机关大院,下意识地张望,希望看见仇书记的身影,那是他在这里唯一认识的人,最后在专案组办案专用办公室坐下。不过,随着谈话的进行,王队长紧张的心渐渐放松下来,因为专案组只是向他了解事情发生的前后经过,特别询问了机枪的可能下落,对于他作为普通村民参与了那次械斗的事情,专案组没有特别的兴趣,还开玩笑说,不可能把湾源村所有的人都给抓起来。
专案组很快知道了械斗从周家村下战书开始到达成协议为止的来龙去脉,反倒觉得它跟那段时间发生在其他村子之间的很多械斗没有太大区别,所不同的是死的人较多,处死人的手段残忍,更为严重的是使用了机枪,而且是从这个大院里给偷出去的。于是,他们立刻兵分两路,通过两个村子的生产队长把族长们调出各自家庭,没有遭到任何抵抗就在中午之前把械斗的核心人物铐了起来,现场甚至没有什么围观的村民,很多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专案组把他们关进大院专案组审讯室,分别进行审讯,很是成功,唯一的缺憾是初步搜查时没有起获到那挺机枪。
张族长对械斗一事所出现的变故感到很惊讶,因为,原本以为这一年前的事已经结束,方方面面都有了了结,就像解放前处理同样的事情那样,不应该出现反复。不过,张族长似乎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也隐约感到这种反复多多少少跟仇书记有关,心中顿时生出对他的鄙视和厌恶。张族长又想到了马富民,湾源村的未来,于是打定注意,做了最坏打算,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他。
张族长很爽快地承认自己所做的一切,但是,强调对湾源村来说都是被迫的。
“你们应该去找上级领导,而不是按照旧社会那套方法来解决问题。”
“等上级领导有时间过来,我们湾源村恐怕早已经成空村了!”张族长很不屑这种说法,“而且,这件事本来就是因为搞什么破四旧引起的,当时怎么没人过问?平时各种各样的干部可没少看见,他们就不知道?我懂,就像当年大跃进,我们人都饿死了,又有谁来关心过?我们只好——”
专案组里的一中年人把桌子大力一拍,顾不得手上疼痛,大声喊道:“住嘴!我们原来还以为你只是一个老顽固,没想到你还很反动!你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这是罪加一等!你别把自己看得那么高尚,好像是什么救世主,挽救了湾什么村!”
“湾源村,我们村自古以来就是有正式名字的。”张族长很是坦然自若。
审讯员怒火冲天,“呼——”地站了起来,恨不得手里有把枪把他给毙了,算是就地正法。一旁一直没开口的组长拉了拉他坐下,声音不大,但语气很坚定:“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是在调查核实你的犯罪行为,不是在跟你研讨什么问题,这一点你必须清楚。而且,就这个案子而言,你到目前为止配合得好,调查进展得也很好,唯一剩下的就是枪的事。我希望你继续配合,不要浪费时间。”
通过那次械斗,张族长向马富民问了很多关于枪的知识,已经很清楚枪的威力和重要性了,早就决定想把它永远留在湾源村,年初时已经把它用塑料薄膜包裹起来,藏进了自家的鸡舍下。他定定神,平缓地说道:“根据我们两个村子之间的协议——”
审讯员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打断道:“你别美了,还什么协议?”
组长挥了挥手。
“根据那个东西,我们两个村子所有武器都要销毁,机枪也跟红缨枪一起熔化成铁块,后来又用它打成铁铧等农具。”
“我希望你不要心存侥幸。”组长依旧语气平缓,“国民党军队大不大?我们不是很轻易地就把它拿下、赶到台湾去了!你一个小小的村子,别说是一挺机枪,就是手枪,子弹,弹头,我们要找,就能把它着出来,哪怕掘地三尺!我们是不愿意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尊重老百姓,密切党群关系,所以,让你主动把它交出来,这也是给你本人一个机会,减轻罪名的机会。”
“已经融化了。”
现场安静得可以听见针掉地的声音。
“看来,你是不知道我们党和国家对枪支管理的要求啊!”组长力图使气氛不至太紧张,“但就私藏枪支一样,就够你坐上一辈子的牢了,而且,如果你家人知道枪支情况,那是要按同罪论处的。退一步讲,就算你,还有你的同案犯,什么都不说,我们也是有办法找到那支枪的。你还能把它藏到什么地方?无非就是你家里,到时候我们把它拆了,怎么可能找不到呢!你不要编瞎话,试图把枪吞了,但,我明白地告诉你,根据我们所掌握的可靠消息,那枪根本没熔化,而且就藏在你家里。好好想想吧!”
张族长沉默不语。
“俗话说,好汉从来都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想你是明白其中的道理的,劝你不要被什么愚蠢的念头控制,把家里人都给牵扯进去。你想做英雄吗?”
张族长终于确认自己无法承担家里的房子被拆、孩子受牵连等等那样的严重后果,交代了枪支藏匿地方,心情也一下子明快起来,不再如山般重负难支。
专案组下午来到湾源村,押着双手戴着手铐的张族长,直奔他家,挪开鸡舍,一个塑料薄膜包裹赫然出现,打开一看,果然是挺机枪,支架等地方已经生了些锈。
湾源村的妇女小孩得到消息后来到张族家,或站在院子里观看,不明白怎么回事,但从他和他家人的表情来看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也不知道搜出来的东西是什么,没有头绪地胡乱议论着。通过与周家村的争斗,村民们没有不夸他的,很难跟眼前所看到的联系起来,似乎戴手铐的应该是周家村的人才是,因为事情是对方挑起来的,而且,更让他们无法理解的是,两个村子已经达成协议了,为什么还要生出这样的枝节。
张族长家的女人们本以为事情已经完结,枪交了之后他也就该留在家里了,然而,专案组把人连枪一块要带走。这时,他的那些得到消息的儿孙们也从田间赶了回来,迷惘地对望着,除了不停地喊“爸爸”和“爷爷”之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张族长的嘴唇微微颤抖,想说什么,但又没有发出声音,眼睛竟然流出了两行泪水,仔细地看着自家六间大的房子,又看看家人,似乎要把每一样都吸进自己的脑子里,变成身体的一部分。他想起解放前,湾源村张姓族长本来是张礼忠,算起来是堂叔,解放初期张礼忠夫妇被定为恶霸地主,给枪毙了,张姓一族便推举他为族长,一来他是本族能够识字的年龄最长者,二来之前他也参与过族内族外一些事物。尽管没有解放前那种很正式的授予仪式,只是大家心想一处,相互默契,有事找他出主意,渐渐成这个共识,但他还是很乐意承担这个责任,希望张氏作为湾源村这小村子里的一大姓能够继续起领头羊的作用,不会因为张礼忠的死而没落,只是现在连张礼忠的儿子和儿媳也死了。想到这儿,他特别希望看一看张家留下的一双儿女,张汇城和张金芸。家人告诉说张汇城还没收工,但从人群中把怯生生的六岁大的张金芸领到他面前。他看了看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关照家人,让张汇城有空的时候去看看他,有些话想跟他说,但是,千万不要耽误他的工分。
家人对张族长的举动不太理解,觉得他似乎是在交代后事,心里很是不安,但又不相信他会就此一去不复返。
专案组一行押着张族长离开湾源村,路上,组长调侃地说道:“看来,你的群众基础还是不错的,这么多人送你出村。”
张族长淡然一笑:“见笑了。穷乡僻壤的,平时大家没有什么事可做,就爱看个热闹,哪怕猫上树也能看个半天。”
“你一直以为是在为村子做好事,是个英雄,村里人也那么想吗?”
张族张沉默不语。
“你有没有意识到正是你把他们带进了泥潭?想想,如果没有械斗,也就不会死人,更不用说你自己会去犯法。”
“你不是村民,更不住在村里。”
“有什么区别吗?”
“这就好像疮长在别人身上自己不痛一样。”他叹了口气,“世上没有人是不愿意过太平日子的,懂得这个道理并不需要多少高深的智力,可生活会告诉你很多。”
组长很不认可:“很多人热衷于武力解决问题,而不是去考虑用其他方法。”
张族长不再言语。
不久,他们经过周家村,突然不知从哪个角落抛来几块鸡蛋大小的石头,有一块正好砸在组长的腿上。他非常生气,但找不到任何可以怀疑的人,所看见的没有规律地散开着的人个个显得无辜,没有表情。他最后无奈地说道:“都是些难以理解的人。”
“借这个村子的路走,你才需要几分钟,可是,我们得这样生活一辈子,应该说是祖祖辈辈。”出了周家村,张族长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放心,他们不是针对你们,而是冲着我来的。你只不过是给误伤了。”
“你不是说你们之间已经达成协议,问题都解决了,怎么还会这样?”组长有些调侃地说道,“那个协议不算数了?”
张族长本来想说两个村子之间自从协议达成以来已经和平相处快一年了,相信事情到这种地步是因为他们也有人被抓,但怕激怒他,所以淡淡地说:“谁知道呢?”
组长很享受张族长的沉默,底气十足地说:“你们那一套老掉牙的方法是不适应新社会的,你们想不承认都不行!”
张族长不再言语,注意力被手上扣着的铐子吸引了,感觉明显比刚才酸痛,想起从前犯人使用的木枷子,也许,世界真的变了,但似乎已经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当天晚上张族长没有等到希望交谈的张汇城,想,也许他有事,再等几天可能见面吧。不过,仇书记倒是出乎张族长的意料地出现了,极力隐藏内心的喜悦,但,还是控制不住,一点点在脸上渗出来。
“对于这样的结局,你肯定很满意吧。”张族长本不想跟他说话,一脸漠然。
临时关押的房间并没有什么隔离,但仇书记还是保持一定距离:“怎么会呢?”
“俗话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他们那么快就什么都知道了,能说没有人出卖湾源村?而唯一能做这件事的也就只有你了,这也跟你的一贯作为是一致的。”
“我没做什么。当然,你如果硬说我做了,我也没办法。”仇书记脸上渐渐挂不住了,“我今天来,并不是要跟你争什么,只是想告诉你,如今的世界和以前是不同的,不能再用老脑子去处理问题,看待人,对待事。否则的话,不但误了自己,还会误了别人,误了子孙后代。这次的教训已经够重的了,想当初,如果我们能够——”
“你真是个人才,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过,我老了,很多看法和想法,包括看人,是改变不了啦。我始终相信,你所擅长玩的东西不可能长久。新社会怎么啦?不也是人构成的?但凡是人的社会,奸滑总是只能得一时之逞,最终还要回归本性:靠实力、靠勤奋、靠聪明才智、靠经年积累。像王家,解放前是个什么东西?!又懒又笨,这种人如果始终是大家学习的榜样,湾源村过不了几年就消失了!你当然跟他不一样,那就是奸滑,是可以捞到好处的,就像盗墓贼那样,把前人所有的积累一股脑地花光。可是,那能长久吗?有那样的精力,还不如造座桥,修条路来得长远,被后人记住。”
仇书记碰了一鼻子的灰,颇有不甘,但又不想惹他说出更难听的话来,于是站起身,沉着脸说道:“我可什么都没做,你可别误导别人。铺桥修路?我当然会,我要在那上面留下痕迹,让湾源村子孙后代都记得我,而且,还不止湾源村。”
“好啊。可惜老夫看不到那天了。”
“是,因为你太固执了。”仇书记对他自称‘老夫’,心里很不舒服。
“我能为你垫垫脚也值,就像张礼忠他家一样。虽然代价大了一些,算上我,一共七条命,但是,能够给湾源村换来一位有出息的干部也值。只不过,我希望你到此为止,不要再去找湾源村的人来做垫脚石了。我相信,将来你到了新的高度,我们这些底层的垫脚石已经不够给你起垫脚的作用了。我也希望湾源村所付出的代价能够有所回报,那就是说,将来你有能力了,要为湾源村做点好事,就像你刚才说过的那样。”
仇书记越来越觉得没趣,站了起来,一脸不悦,但也很无奈:“你啊,就是个老顽固,怎么改造都不行。算我白来。”
“恕我老身有所不便,不送了。”
仇书记被人赶走似的,离开了关押所,心里非常不舒服,本来很自信,被张族长这样一搅和,成就感大打折扣,真有些后悔来这里。不过,他相信张族长是困兽犹斗,图嘴巴一时的爽快,这对一个即将伏法的人来说,或许是最后的权利,不必去计较。这样一想,他的心情豁然开朗,高兴得脚步轻盈,只是同在一个大院,才不到之一分钟的路程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充分享受。
张族长第二天上午就给转移到了平乐县监狱,出乎自己意料的是仇书记依旧出现了,不过,他所不清楚的是,仇书记是以溪口镇革委会工作人员的身份,跟专案组的人一起把他押送过去,所以一路无话。
接下来的几天,仇书记先后又参与押解了周家村领头的族长、马富民和对方械斗时抗大旗帜的人。有了与张族长不愉快的经历,他没有再和他们中的任何人交谈过,只是执行任务而已。不过,就在马富民被关在大院的那几天,马富民的妻子来找过他,央求他一定要跟上级领导求求情,放过马富民,因为她觉得马富民是无辜的。仇书记满口答应,说,都是湾源村人,怎么着都带着亲,能帮肯定会帮的。
马富民妻子回家把情况一透露,张族长家里人坐不住了,他儿子也找到仇书记,希望他无论如何,看在同村人的面子上伸出援手。看到对方乞求的目光,仇书记想起上次与张族长面谈的经历,似乎缓解了心中的不快,一下子有种不计前嫌的大度感,很爽快地答应了。对方感激不尽,说话间就要下跪,他赶紧扶起对方:“我这点年纪,怎么受得起你这样的大礼,那不是要折我的寿嘛!不过,我去活动归活动,但很难保证说一定有什么你,还有我所希望看见的结果。所以,大家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尽量去争取。”
后来,张族长的儿子去探监,跟父亲说到自己去求过仇书记而且会帮忙一事,他给气得几乎晕过去,把儿子大骂了一顿,并让家人从此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去找仇书记,哪怕是讨饭,哪怕是饿死。儿子很难理解,但他也没做什么解释。
关于湾源村和周家村之间的械斗一案,县革委会本着从严从快的原则,在年底前就结案了。当县革委会专案组征询是否召开公审大会时,溪口镇革委会主任有些犹豫,怕公审会生意外,不过,最终听了仇书记的建议:进行公审,但,要在溪口镇而不是当事双方的村子,理由是可以借助公审教育那些宗族思想严重的农民,特别是威慑所有宗族势力的核心人物,彻底消除封建思想在农民心中的残余,达到净化社会风气,体现新社会新气象和新的精神面貌的多重目的。这种设想正好与专案组的想法靠近,主任很是得到赞扬,由此更加信任仇书记了,几乎也要像其他人叫惯了的那样叫他“仇书记”,但仇书记坚决不肯,这才作罢。不过,专案组并没有同意正式组织社员群众到溪口镇广场集合参加公审大会的提议,但是,可以统一安排那天不出工,在这农闲季节基本不影响正常生产。专案组还传递一个重要信息,现在不太主张组织大规模的群众集会。主任很认同专案组这样的做法,虽然可以看得出来仇书记是不太满足,不过,这也正好体现自己跟他的级别不同:很欣赏他的才华,但自己并不是、更不愿意是个傀儡。
这天上午,公审大会在溪口镇广场上进行。尽管没有正式组织群众参与,但广场上还是集聚了不少人,大部分是溪口镇人,还有一些到镇上买东西的,多日不见的热闹场面还是让人有些兴奋。作为当事人,湾源村和周家村村民各有几十人赶到现场。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公审让他们又一次回忆起那紧张的对峙,见面时都有些尴尬。
广场和简易的舞台已经没有了过去那种热火的大字报,风吹雨打之后只剩一些残存的痕迹,彩旗更是不见了踪影。不过,除此之外似乎都是相同的,就连高音喇叭也还是原来的那些、临时搭成的审讯台也是用从学校调来的课桌拼接而成。审判员开始宣读判决书,仔细地描述了械斗的经过和损失,声音抑扬顿挫,使人想起之前举行的群众集会,所不同的是没有人喊口号。
舞台靠马路一侧,一辆解放牌卡车上押着六个人,每个人低着头,双手被反向捆绑在后背,胸前都挂着个木牌,糊着白纸,上面写着姓名,其中两个人的名字上打着醒目的红色大叉。犯中人两个村子各占一半:都是那次械斗双方的组织者和旗手。
广场上的很多人对械斗都有所耳闻,也许是听到的太多,一时竟然不知道说的是哪里发生的械斗,议论纷纷,最后才对上号,知道一年前有两个小村子械斗时很另类地用上机枪,但依旧对两个村子的方位不太清楚。而村民们则对此则讳莫如深。
宣判结束后,汽车从溪口镇广场舞台旁边出发,沿着南侧马路,再穿过镇子,绕道沿小河边的小路缓慢开着。原本打算绕镇一圈,但因小路西侧有一段老街太窄,无法通过,只好原路折返。最后,汽车返回原处,稍作停留之后直奔县城而去。
汽车绕镇的短暂行驶过程中,广场上的人群并没有移动,随着汽车的离去,公审会正式结束,人们渐次散走,一切又恢复正常。不过,名字上画着大叉的两位族长被宣判死刑之后,两个家庭的亲属立刻哭成两团,族人们则提醒如何张罗着下午去刑场收尸的事,周围站了些围观的人。而其他四人被判五到十年不等的徒刑,家人一直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知道命总算是保住了,尽管依旧对那有期徒刑的判决没有什么概念。
张族长的儿子首先止住哭声,安排家眷回家做些准备工作,只带儿子和堂叔两个男人,推着独轮车沿着省道快速朝县城走去,希望能够及时把父亲的尸骨收拾稳妥。对这一切都感到很陌生的他们非常担心被处决后的父亲会被野狗一类的畜生凌辱,或者被直接送火葬场火化。
张家人一路哭着回到湾源村,张罗着搭起灵台,请了木匠开始赶制作棺材,引来许多村民们同情的眼泪。几乎所有的村民都相信一年前的那次械斗已经过去,就连下洲地附近周家村赔来的那十亩稻田也已经收了两季水稻。他们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意外变故才让一切重新审理,想像中只有当两个村子再次发生械斗之后才会出现这样情况,特别是对张族长被判死刑一事感到难以理解,心里感觉空落落的,不知道将来又会怎样,想起那天张族长被铐走,后来又是其他人陆陆续续被抓走时的情景,觉得湾源村被抽去筋骨一般没了精气,担心将来万一又和其他邻村起什么争斗的话只有束手就擒,很多人脸上都写着不安。不过,让大家感到稍微平衡的是周家村也有一个重量级人物被判死刑,相同数量的人被判徒刑,至少目前和周家村比起来不会失去什么优势。
张族长的尸体是晚上才给运回家的。看着那不成样子的头颅,全家人批麻戴孝,再一次声嘶力竭地哭作一团,哭他一辈子为村子的事操劳,可死得却那么冤枉而又惨烈。最后,他们把他躺倒在地上,用块布把他的整个头给遮住,再用竹席围成一圈,并在头前点起了长明灯和三柱香,又在火盆里烧了些黄纸。张族长的儿子回想起在刑场给父亲收尸时看见他浑身沾满脑髓和血污的情景更是痛不欲生,嚎啕之声传遍半个村子。听到动静的本家有的上门烧纸,陪着张家或哭泣或述说,一时间似乎彼此之间没了距离,一切恩怨都能勾销。张族长的儿子感谢人们的重视,劝停仪式般哭泣的人们。
第二天,前来吊唁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代表,手持黄纸和香烧给张族长,这是村里从来没有过的场面,而且每个人都显得忐忑不安。仇书记也在吊唁的队伍之列,张家特别给他让了坐。
“没想到老先生就这样走了,让人很不舒服。”仇书记显得很真诚,“他一直是我们村的主心骨,解放前是,特别是解放后,跟周家村起事也要归功于他,不然的话,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如果我们村输了,全村所有人家都会倒霉,也包括我家;我们赢了,也是他有远见,没有冲到周家村去杀人放火,否则的话,不说周家村要死更多的人,像这次审判下来还不知道要有多少人给判死刑呢!所以,我一直都是很尊重他的。虽然我和他之间有时候会有不同看法,我想,那只是因为年龄关系,并不代表真的有矛盾。总而言之,他的过逝对我们村是一大损失,现在不修族谱了,将来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每个姓的族谱里面都应该写上这笔。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他老人家。”
张族长的儿子很是感谢仇书记对父亲的评价,本想把他送回,但在大门处他无论如何也不让再送,想起那次在监狱探望时谈到自己去求他通融通融,父亲竟然气得发抖,几乎晕过去,现在想来,更是不能够理解,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那么恨他。
王队长也来了,客套似的走了过场,没有特别的表示,不过,张家还是很感激,因为他毕竟不姓张,可以不来的。
出了张家,王队长犹豫着是否直接回家,最后转了个身,来到仇书记家。
仇书记把他让进房间,给他倒了茶,脸色很凝重:“最近村里情况如何?”
王队长有些受宠若惊,欠了欠身,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很难说得清楚。”
“我对村里目前的气氛还是很失望的,张家死了人,好像全村都死了人似的!”仇书记对在张家所看到的和最近听到的很是不解,也很生气,忽然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便张嘴大口呼吸几下,“我倒没什么,在村子里的时间也少,越来越少,可我担心的是你。现在是新社会,一切都要以新的方式方法来解决问题,这样一来,就必须打破老传统,老势力,不然的话,即使你当了队长也成了摆设,是个傀儡,一有重大事情就轮不到说话的份。你要勇于承担责任,要挑起湾源村的大梁!你可能不知道,现在全国唱主角的全是年轻一代,哪里还有什么老古董在指挥,在影响的?你作为翻身解放的人,就不应该仅仅是名份上的,更为重要的是实质性的东西,你才应该是村子的核心!”
王队长虽然没有全部明白仇书记的话,但明白他是在为自己好,替自己着急,内心充满感激,不过,面对村民们都那么看重张族长,也显得无奈,甚至觉得没有必要看得太重,暗自想,如果那次械斗是自己挑头的话,挨枪子的就是自己了。他又想到父亲的死,觉得如果没有那些批斗会父亲也许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尽管父亲很享受那样的过程。但是,他很快打住了这样的思路,坚信仇书记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自己好。
“你应该拿出足够的勇气。”仇书记有些恨铁不成钢,“现在你还怕什么呢?通过这次审判,公开审判,还游了街,相信那些老势力再也没了成气候的资本了。我们村,张家没了,其他三家,一个判了十年,另外两个虽然没判,我猜想,早就给吓死了,哪里还敢出来活动!所以,现在是你建立自己威信的最好时机,一定不能退缩。”
“不会,生产队的大部分东西还是要听我的。”王队长觉得再不说点什么,就太对不起仇书记的关爱了,“你放心吧,我也不想村里人都跟我对着干。不过,有困难的时候我还是要请书记帮忙拉一把的。”
“这样才像个领导的样子嘛!”仇书记脸上多云转晴,“至于我,绝对是支持你的,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知道的肯定告诉你,不知道的也会帮你找到答案。”
“我肯定会努力做好湾源村的事情,不让湾源村拖书记的后腿。”
“不拖后腿?这个要求太低了。你我共同的目标是要湾源村成为一个典型!”近来,一向很顺利,相信以后永远会同样顺心顺手的仇书记很难接受输在自家门口这样一种的可能性,更何况是败在一些老顽固手上。他从更高的政治角度给自己定下目标,一定要让湾源村成为一面旗帜,一块实验田,这是将来取得成功的一大基础。
“还有一件事,就是对有损失的家庭进行补偿这事。原来我们是有这样的说法,凡是在上次的争斗中或死,或伤,或坐牢的,都要给予补偿,标准是小孩子养到十六岁成人。而且,我们这一年已经这样开始做了。我不知道仇书记怎么考虑的。”
仇书记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说道:“我知道这样的规定。这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给补偿就意味着我们承认那场械斗是合理的,不补偿我们就要得罪人。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皇帝也能给拉下马呢!村里这些人,别看平时很好处理,可每一个人心中都有小九九,涉及到自身利益,或者碰到他们的敏感神经,很难控制了。但是,我们也不能让他们牵着鼻子走,否则的话,我们还做什么干部!所以,关键的是要分化瓦解他们可能形成的共同想法甚至行动。枪打出头鸟,大部分人是不愿意做那只鸟的。所以要用利益去控制大多数,再及时发现可解决的出头鸟,这就是我们工作的切入点。”
“我还是不明白。”王队长很茫然。
仇书记“哈哈”一笑,意识到说得有些玄乎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不要谦虚嘛。最简单的就是水库派工的事,是个很好的例子。你不记得了?对了,眼下水库建设就要复工,你不会把那事给忘了吧?”
王队长还是不得要领:“仇书记,你就直接说,那补偿给,还是不给。”
仇书记无奈,沉思默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道:“你们生产队干部最后开个会来做决定,到时候跟社员宣布的时候就是一个集体决定,甚至可以说是上级领导的。具体来说,我的建议是采取一个折衷的方案:对判决之前的按照以前的说法继续做,而这次判决所涉及的那些人一律后果自负。那是国家判决下来的,没有人能够违背。”
“道理是有,就怕大家说不公平合理,而且也会对以后的事产生影响,说不定以后就没人愿意为集体的事往前冲了。”
“我们要的就是那种分化瓦解的效果,谁都不希望看到那种宗族势力不断壮大。这次的械斗就很能说明问题,当时有谁还把你王队长放在眼里?至于公平不公平,世界哪里有绝对公平的事情?难道每个人都去当领导,大家轮流做?怎么可能嘛!”
“不过,也是。马富民杀死了周家村的机枪手,只判了五年。那些领头的除了姓张的其实都没做什么,倒给判了十年。还有那些动手用开水泡死两个人的,也都没事。上级也没怎么去查个仔细,村里也没有人去举报。所有罪行全让姓张的揽走了。”
仇书记又是沉默不语,脸上露出让人琢磨不透的微笑,过了一会儿,闲扯到其他一些话题。不过,王队长似乎还是不放心,又问了周家村赔来的那十亩稻田如何处置,湾源村这边已经种收一年了。
“关于那十亩稻田,你就让它去吧,既不要去种,也不要说还给周家村。”
“那不是给荒了?很可惜的。”
“别去盯着那点损失,有什么呢?摊到每个人头上谁会在意?就算有人去想,但又有谁敢去说出来?不种的理由是这次械斗肯定被判犯罪;不还的道理是不希望被湾源村的人背后说你出卖村子的利益。舆论的力量有时也是很大的,你要学会如何去控制,去引导,而不是让它把自己给伤着。”仇书记从他脸上读到了迷惘,想了想,“我说的意思也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口碑。俗话说,唾沫也能淹死人就是这个道理。”
王队长很难理清自己的思路去跟上仇书记,所以只好一样样地问,好在仇书记很有耐心,他心中充满感激,尽管隐隐约约感觉到可能会被人指着鼻子骂。不过,十天后的晚上证明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当他按照仇书记的建议召开一次水库派工的社员会议,捎带着简短地申明这次被判刑的人员无法得到赔偿,因为整件事情已经被宣布为违法犯罪行为。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水库派工一事上了,很关心工分如何计算,是跟第一次那样,还是后几次那样。他感觉一切又恢复到了从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一个多月之后,湾源村那些被派去水库工地上干活的人都已经回家。
一年一度的农历年就到了。
湾源村有识字的人去溪口镇采购年货时看见张贴出来了的判决公告:一张几乎半张八仙桌大的白色纸上,集中审判之前各村之间械斗的案子,列出四十几个人名,名字右侧是其犯罪事实和被判的徒刑,而那些死刑犯的名字上醒目地打着红叉,右侧最下方是红色法院公章。上面有湾源村的三个人,而张族长的名字上有红叉,又搜寻到周家村的那些人。他想起了那天张族长隆重的出殡场面,几乎每家都有人参与送葬队伍,而张家摆的宴席却只有亲戚和本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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