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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鏖 兵(1 / 1)

()湖北,麻城,红缨军营帐。

笑语盈耳,鼓乐喧天。帐篷间的空地上,坐满了红缨军士兵,他们三五成堆,围坐在一起,中间是熊熊燃烧的火堆,大块的牛肉羊肉在上面烤得吱吱作响,香气四溢。夜幕早已四垂,火光映红了士兵们欢快的笑脸。对他们这种过着刀头舔血生涯的军人而言,有什么比打了胜仗之后的狂欢更让他们兴奋呢?每人都已喝了不少酒,酒劲上冲,整座军营都沸腾了起来。

中军帐中不时传出阵阵丝竹之音,夹杂着人们不时发出的轰笑。帐中酒席呈雁字排开,两边坐满了盔明甲亮的军官。下面有几个乐师,正演奏着欢快的曲子。上座端坐一独臂将军,满面虬髯、神态威猛,正是红缨军右司马兼前敌指挥使吴策风!他与左右高声谈笑着,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意态甚豪。须臾,他示意乐师退下,端了一碗酒,起立道:“弟兄们,咱们今次与官军开战,以少胜多,一上来便打了个大胜仗,大挫文博那厮的锐气,打出了我红缨军决战决胜的威风!这全靠弟兄们奋勇杀敌,努力向前,来,我敬大伙儿一碗,干!”仰脖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红缨军中将官多是草莽出身,俱好杯中之物,闻言轰然叫好,纷纷举杯痛饮,有的便道:“吴司马太夸咱们了!我们打这个胜仗,没有司马的指挥若定,又哪里能成?咱们原该先敬司马一杯才是!”

“是极,是极!”大伙儿连连称是,闹哄哄地要吴策风添酒。吴策风哈哈大笑,伸仅有的左手抱起足边的酒坛往碗中一倾,却原来早已空了。吴策风换过一坛,拍开封口,满满地倒了一碗,大声道:“你们说得也有道理,这酒,肯定是要喝的。但是,咱们先得遥敬柳将军一杯!大家试想,如果没有他,且不说能不能打胜仗,咱们或许还赤着一双泥腿子在乡下种田呢。至多不过带着几个人落草为寇,当那谁也看不上眼的山大王!如今咱红缨军裂土自治,打得官军望风披靡,威震天下,咱们走到人前可有多威风!这恩,咱们不能忘了,当以死相报!”

吴策风扫视全场,座中人皆凝神倾听,鸦雀无声。吴策风道:“现今,朝庭派文博率大兵压境,我们北线守军首当其冲,担子非小。自麻城往下,过黄陂,至岳阳、益州,再无险可守,麻城有失,则危及益州,咱们可不能掉以轻心!柳将军信任我吴策风,要我全权负起前敌指挥的重任,这可是咱全体右路军的荣耀,咱不能给将军丢脸,把事情搞砸了!所幸我们不负所托,已打了个大胜仗,官军锐气丧尽。咱们今日摆酒庆功,大伙儿喝痛快了,明天一早,便趁士气高涨之机全线出击,把文博那狗贼赶到黄河里面去!”

“好,好!”帐中诸将齐声叫好,群情汹涌、斗志昂扬。一将官越众而出,朗声道:“吴司马放心,我们同受柳将军大恩,无以为报,只盼多杀几个朝廷鹰犬,聊表心意!明日出兵,全军上下当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不敢辜负了柳将军和吴司马的厚望!”

吴策风见此人是副将刘诚,素以稳健著称,吴策风平日很是倚重。便道:“我们今日在此饮酒庆功,防备功夫做得怎样?可莫大家吃醉了,平白教文博钻了空子。”

刘诚道:“大伙儿但请放心饮酒。我军驻扎在麻城以北二十里,进可攻,退可守。往北十里,卑职还派了一支小队,如果官军前来偷营,早早地便知道了。麻城城防无论官职大小,一律不得吃酒,以免醉酒误事!”

吴策风道:“城南五十里陈家集,是我军粮草囤积之处,万万闪失不得,尤须小心。”

刘诚道:“粮草乃行军打仗之根本,我们向来是派重兵把守的。今日我更让我兄弟刘信亲去值夜,与原守将张全忠相互督促,应万无一失。”

吴策风笑道:“有你这等细心的副手,我们做主将的可轻松多啦!”

刘诚躬身道:“查遗补漏,好让主帅致力于军机大事,本就是我做副将的职责。”

“好,既如此,咱们便喝个痛快,”吴策风对众将道:“大伙儿攒足了劲,明日再拿点厉害的给文博瞧瞧!来,干了!”

“喝”,“干”,众将你劝我、我灌你,营帐中一时又热闹了起来。

“报------”大伙儿正喝得高兴,一骑快马飞奔而来,进了辕门犹不停步,直冲到中军帐前,马上人方才滚鞍落马,一头撞进来,扑倒在地,气急败坏地道:“报------报!吴将军,大事不好了!”

“何事惊慌!”吴策风腾地站起,喝问。

那人作红缨军小校打扮,浑身浴血,结结巴巴地道:“不,不好了,官军夜,夜袭陈家集!”

“什么!”吴策风一步上前,揪住小校的领口,一把扯起,喝道:“陈家集怎么了,快说!”

小校回过一口气,口齿伶俐了许多,急急道:“官军突然来袭,人多势众,刘将军怕抵敌不住,叫小的和几个弟兄从小路绕道出来求援。谁知半路上又遇见大批官兵,一番厮杀,只剩了小的一人,冒死冲出!吴将军,快发兵去救陈家集罢,晚了怕保不住了!”

“啊,文博果去劫粮!”吴策风一跺脚,连叫备马抬刀,一面整束盔甲,一面急急往帐外奔去。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最怕粮草有失,陈家集方面果然便出了问题,怎不教他心急如焚?众将官见他着急,便也一古脑儿涌了出去,牵马的牵马,找人的找人,军营中一时人喊马嘶,乱成一团。

吴策风跨上马背,冷风一吹,内心烦恶欲呕,竟是方才豪气上冲,喝得多了!他强压身上不适,点起三万人马,命副将刘诚守营,自己亲自率兵,驰援陈家集。参军周举谏道:“虽报称陈家集粮仓告急,但未明敌军虚实以前,司马作为一军主将,似不宜轻举妄动!不若吴司马且在营中等候,末将带一支人马先去救援,能退敌当然最好,如若不能,司马再作定夺。”

“救兵如救火,焉可延误!”吴策风瞪眼喝道。命军兵大开营门,自己一马当先,领兵去了。周举见他不听,长叹一声,也只得纵马追去。

吴策风打马如飞,所率也尽是轻骑,几十里路程,片刻即至。远远的,便已望见陈家集方向火光冲天!火烧得越旺,吴策风心底越凉。

红缨军在陈家集筑土城屯粮,待到得土城门外,吴策风等便知已完全来迟了!

土城上下没有一个人影,火势凶猛,热浪逼人,根本无法靠近。红缨军粮草,尽遭焚毁,已然无救!营中军粮不足三日之需,粮仓被焚,不啻釜底抽薪,全军将士再勇猛十倍,也难以胜过文博大军了!如果三日内不能筹措到足够的粮草,红缨军将不战而败!吴策风呆呆地看着城头烈焰,喉头一甜,“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将军,保重!”周举立马一旁,关切地道。

吴策风吐出一口血,神智反倒一清,道:“奇怪,怎么此地一个人也没有?”

“是啊,”周举道:“我们驻扎在此的军兵足有八百余人,又筑有土城防守,刘信今夜也带有人来,就算敌军突袭,我们闻警之后来援也应来得及。但现在看来,这火至少已烧了半个时辰!再者,土城周围连一点厮杀的痕迹也没有,我方将士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事可透着古怪,只怕其中有诈!”

吴策风深觉此言有理,当下命人四下搜索,余人警戒四周。

“有了,有了!”吵嚷声中,众军士簇拥着一人走来。那人作红缨军军士打扮,须发花白,是一老兵。他痛哭流涕,扑倒在吴策风马前,叫道:“将军,几百万斤粮草完了,几百万斤粮草完了啊!”

吴策风喝道:“你是何人部下?这里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情急之下,声如炸雷一般,直吓得那老兵浑身筛糠,说不出话来。

周举翻身下马,将老兵从地上扶起,温言道:“你别怕,这位将军就是吴司马,你照实说来,我们自有主张。”

“吴司马!”老兵涕泪交流,道:“小的是押粮官张全忠属下,专门采买军需的。吴司马打了胜仗,大伙儿也跟着高兴,更精神百倍地看守粮仓。今日黄昏,偏将军刘信带了两千人来,抬着好酒好肉,说是司马有令,教他来犒劳弟兄们,张粮官不疑有他,欣然迎接。刘信一进城,就教手下人接管了粮仓防务,教原来的老兄弟们聚在一起喝酒吃肉。谁知刘信这狗贼丧尽天良,全忘了柳将军和吴司马对咱们的恩义,竟在酒里下了蒙汗药!不一会,众弟兄尽被迷倒!幸亏小的素不好酒,这两天又拉肚子,不敢吃喝,才算侥幸躲过。小的看看情形不对,想脚底抹油开溜,谁知四处守卫森严,竟然无法逃走,只好就近找了间仓房躲起来。片刻,刘信带来的人开始四处走动,忙成一团。他们将被迷倒的弟兄们尽数杀了,堆成一堆,点火焚烧;将粮食一包一包地扛上马车,直到装不下了,就将实在带不走的任其留在仓中,四处放火!小的趁乱溜出,眼看着刘信手里提了张粮官的人头,命人驱赶着粮车,一路往北,投官军去了。小的想着弟兄们平日情同手足,如今死无葬身之地,无数粮草,尽落敌手,不禁悲从中来,昏倒在地,刚才被这几位兄弟救起。吴司马,刘信这狗贼忘恩负义,叛变投敌,您可要将他碎尸万段,为死去的张粮官和弟兄们报仇啊!”说到此处,老兵老泪横流,已是泣不成声。

“有这等事?!”吴策风脑袋里“轰”的一声,手心里满是冷汗。

“千真万确,小的不敢有一句假话。”老兵言道。

吴策风如中雷击。但他终是带兵多年,大风大浪不知经历过凡几,应变功夫很是不错,马上想到了另外一桩更重要的事,回头问周举道:“那个报讯的小校呢?”经他提醒,周举和随行的众将官仔细一找,哪里还有那人踪迹?于是纷纷回忆,当初出营时那小校有否跟来,但临行慌乱,哪里还记得清?

吴策风脸色铁青,环视众将一眼,对周举道:“大事不妙。营中众将大多随我到了这里,只留得一个刘诚守营。他兄弟既反,他岂得不反?况且,刘信还是他派过来的,这一切早有预谋,说不定他便是主凶!如果这样,咱们大营不保!”

周举也正担心此节,听他一说,更觉忧虑重重,忙道:“那咱们尽快赶回去,或许还可以阻止他发动!”

吴策风便不多话,立时召集人马,飞快地原路返回。他现在的心情,比之来时更加焦急沉重。粮草没了,或许还可以重新筹集,可他带出的只有三万骑兵,营中尚有兵马七八万,若有闪失,那他是万死莫赎了!一念及此,他恨不得背插双翅,一下子便飞回营去。

一路疾驰,眼看大营在望。只见营中灯火通明,依稀仍有欢声笑语传来,辕门大旗,也还是红缨军旗色。守门军兵见吴策风回来了,赶紧开门。吴策风这才松了口气,额手称庆,紧催坐骑,冲进辕门。

周举紧随其后,忽觉有些不对——陈家集被袭,是敌军来犯的征兆,正该严阵以待。刘诚向来小心谨慎,岂会仍让士兵饮酒作乐,不作丝毫防备?想到这里,心头又是一紧,不及禀报吴策风,连忙喝令队伍后退。却哪里还来得及!

只听营中响起三声号炮,四周亮起无数灯笼火把,把营盘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杀声遍野,无数官兵像从地底冒出来似的,无边无际,黑压压的一大片,潮水般向吴策风所部冲来!

“中了埋伏!”吴策风刚刚闪过这个念头,一彪人马已撞至面前,为首一员大将,银盔银甲,手使一柄点钢枪,高声叫道:“来将通名受死!”

吴策风怒气上冲,也不搭话,拍马上前,左臂抡起大刀便往下砍。来将欺他只有一臂,双手擎枪向上猛磕,想将他的大刀磕飞。哪知吴策风虽然独臂,却是力大无穷,这一刀挟忿砍下,当真有雷霆之威!“喀嚓”一声,点钢枪的枪身被他砍为两截,刀势不减,刀锋又从来将脑门劈入,一划而下,几乎将其劈为两片!众官军见他如此神勇,惊惧莫名,一时不敢近前。

吴策风见官军势大,不敢恋战,趁机勒转马头,喝令随行众将约束人马,后队改为前队,立刻突围。他挥舞大刀,亲自断后。红缨军虽然人少,但俱是精锐骑兵,冲杀起来锐不可当,此刻身陷绝地,无不以一当十,努力向前,官军尚未完成合围,竟教他们一鼓作气冲了出去!官军也是训练有素之师,当下驻足不追,纷纷开弓放箭,一时箭如飞蝗,不少红缨军将士中箭落马,尽被汹涌而至的马蹄踏为肉酱!

吴策风冲出重围,不见了参军周举,回头望去,见厮杀正烈处,周举正与另外二将带着三几百人被困在核心,左冲右突,不得脱身。吴策风大喝一声,又翻身杀入。他势如疯虎,一柄大刀上下翻飞,真个是挨着死、碰上亡,转瞬便杀到周举面前。但听惨叫连连,另两名武将又被官军搠倒!吴策风眼睛都红了,一刀将一官军勇将斩于马下,对周举道:“招呼军兵,随我冲杀出去!”

劲风袭背而来,吴策风想也不想,将大刀往马鞍上一挂,回掌相接。两掌相交,吴策风但觉对方劲力排山倒海而至,身形一晃,几被震下马来!“官军阵中,竟然藏有高手!”吴策风心中一凛。回身看时,却见地上站了一人,作官军小卒打扮,却蒙着面,背上背了一把单刀,也不拔出,跃起来又是一掌,向吴策风面门劈到。

吴策风知他是名好手,要在平时,非大战三百合不能甘心,但今日哪敢接战,闪身让开,打马便行。周围官军都知他勇猛,不敢阻拦,眼看着他救了周举等人而去。

吴策风打马前冲,欲和先前突出的红缨军骑兵会合,却见眼前人影一闪,那神秘小卒徒步急奔,已赶过他的马头,扬声怪笑道:“人说吴策风忠勇无双,我看也是有勇无谋,脓包得紧!”话音未落,人已闯入红缨军阵中,寒光连闪,刀已出鞘。他舞动单刀,直如砍瓜切菜一般,当者无不披靡,瞬间便被他砍倒十余人,无一来得及抵挡!

这人刀法鬼神莫测,行事也是诡异难知,杀人之后又扬声大笑,叫道:“告诉柳沉沙,看好他的大好头颅,准备受死!”边嚷边向远处奔去,一眨眼便消失了踪影!

吴策风想起了一把刀,一把风采迷人却又可畏可怖的刀——难道是他?吴策风打了个冷战!但他已顾不上深究那么多了,收拾残兵,往麻城方向败退。

兵败如山倒,红缨军众人骤马狂奔,气急败坏地来到麻城北门。周举打起精神,拟上前叫开城门。猛听得又是一声炮响,城楼上灯火亮如白昼,一队队官军服色的士卒奔上城头,大旗打出“镇南王文”、“平南大将军文”字样,一金袍将军哈哈大笑,耀武扬威!“刘诚?”吴策风等猛吃一惊,几个时辰不见,他已判若两人!

“刘副将,吴司马在此,还不开门迎接!”周举提气叫道。

“你错了!”刘诚大笑道:“我现今是朝廷诰封荡寇将军领麻城太守,你应该称我刘将军或刘太守才是!”

“无耻狗贼,你投降变节,有何脸面出来见我!”吴策风大怒骂道。

刘诚笑道:“你又错了。当今天子圣明,四海归附,偏你一干反贼逆天而行,搅乱我王天下。我一时受柳贼蛊惑,险铸不忠不义之大错!现如今亏得文博将军晓之以理,我这才翻然悔悟,弃暗投明,有何无耻?我与文将军里应外合,略施小计,命我兄弟刘信劫了陈家集粮仓,诈称官军来袭,调虎离山,我趁机赚开城门,取了麻城。文将军在营中设伏,打得你等大败亏输。吴策风啊吴策风,你如今是走投无路了罢!”

吴策风目眦欲裂,骂道:“你贪图荣华富贵,临阵变节,还要装点粉饰,当真无耻!我问你,我营中尚有数万兄弟,你把他们怎么了?”

刘诚笑道:“尽数麻倒,现就羁押在这麻城之中,你来救他们罢!”

“狗贼!待我破了此城,拿住你碎尸万段!”吴策风暴跳如雷,便想攻城,忽听背后喊杀连天,原来官军又告掩杀而至!城头刘诚见有可乘,当即下得城楼,提枪上马,率一彪军开门杀出。

红缨军陈家集粮草被烧,回营遇伏,麻城也失了,已是人人胆落,现在又遭官军两面夹击,哪敢接战?当下不待吴策风下令,各踢战马,绕城而逃!

吴策风勒令不住,长叹一声,也只得退走。刘诚马快,已追到近前,高声喝骂道:“流寇吴策风,你往哪里逃?事已至此,还不望风归降!”挺枪搠来。

吴策风今夜一败涂地,右路红缨军几乎尽墨,半生心血,毁于一旦,可算全拜此奸诈小人所赐。见他追来,怒火满胸,回头一声暴喝,便如半空中一道霹雳正打在刘诚头上,刘诚一呆之际,吴策风手起刀落,将其拦腰斩为两段!随后官军发一喊,连连退避。

吴策风杀了刘诚,气愤少歇,眼见大势已去,只得率领一干残兵败将,落荒而走,往黄陂方向而去。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益州,暮雨山庄。

花飞雪准备走了,准备离开暮雨山庄。这是一个是非之地,他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再逗留下去,只怕会有更大的麻烦,说不准便会有悲剧发生。他只好走。虽然,龙经天请他帮的忙他还没有完全办到,但他实在不知道还该不该帮下去——此案牵涉太大了,他怕负不起这个责任。虽然暮雨山庄中还留有他太多的遗憾,但他已不能不走,为情也罢,为义也罢!

他叹了口气,看看窗外绵绵丝雨,知道今天不是个出门的好日子。但是,对于他们这些浪迹天涯的江湖人来说,哪里能够有那么多讲究呢?他不准备告诉任何人,免得多生枝节,提起剑,抬步往门外行去。想想柳沉沙的热情豪爽、李诗雨的美貌多情、莺歌姑娘的温柔体贴,花飞雪不由黯然**。

“怎么,花少侠就这样走了么?”猛抬头,却见方材堵在了门口,脸上带着讥诮的笑容。

花飞雪想起益州军衙中这人身着黑衣被点倒在假山洞中的情景,知道他也不简单,便只淡淡地道:“方统领,有什么见教么?”

“不敢,”方材踱到屋里,在窗前站住,背对着花飞雪道:“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花少侠就这样走了,不嫌虎头蛇尾、有始无终么?”

“什么意思?”

“花少侠何必装傻?”方材道:“你忘了龙经天,龙经天可还没有忘记你呢!”

花飞雪剑眉一轩,踏上一步,道:“你究是何人!”

方材回过头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道:“鹦鹉,我就是鹦鹉。”他掏出一块玉佩,向花飞雪扔来。花飞雪接住一看,正是龙经天烟雨刀上那块。

花飞雪也不说话,提剑横扫,连剑带鞘击向方材胸腹,风声虎虎,竟似动了杀机!方材吓了一跳,急忙含胸收腹,向右闪开。花飞雪将身一旋,倒像早在那儿等着他似的,方材自动凑将上来,花飞雪左手略抬,便扣住了他的咽喉!

“你,你干什么?想杀人灭口么?”方材一张阔脸胀成了猪肝色,心惊胆颤地问。

花飞雪缓缓松开手,鄙夷地道:“你不是鹦鹉,鹦鹉的身手比你要好得多了。至多,你算得一根羽毛,或是鸟爪。”其实,根据两次看到鹦鹉的背影,他早就排除了方材是鹦鹉的可能。当然,这个原由他没有必要给方材说。

方材缓过气来,干笑道:“不管是鹦鹉还是鹦鹉的爪子,你总该明白我们是自己人。事实上,你到暮雨山庄的目的及其后的所作所为,我都清楚得很!”

“那又怎样呢?”

“我们既然都是龙经天的朋友,就该齐心协力帮他把大仇报了。”方材道:“如今柳沉沙迷恋李诗雨,正是我们的大好机会!他现在时时夜宿落梅小筑,花少侠武功高强,趁他沉迷在温柔乡中时冷不防给他一剑,则大功告成也!”

“住口!”花飞雪低叱道:“你这人怎忒龌龊!”

“怎么,龙经天不是你朋友,你不肯帮他的忙么?”方材脸色一变:“大丈夫能达目的,不择手段,望花少侠三思。”

“你这是用我和龙经天的交情来要挟我!”花飞雪厌恶地道:“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平生最不受人要挟!我虽然答应龙经天帮他的忙,可从来没有答应过你或者鹦鹉什么。而且就算是龙经天,如果他做得太过分的话,我也随时可以拂袖而去!花飞雪从来只是花飞雪,没有卖过给任何人。”

方材不防他竟然翻脸,忙道:“花少侠先别生气,听我说。不管怎样,我们的目标是相同的,都为了对付柳沉沙。且不说江湖义气,如今朝廷官军两路来攻,柳沉沙偏倒沉溺美色,气数将尽,你只消割下他的人头献与文将军,岂非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说不得弄个封妻荫子,光耀门楣,何乐而不为呢?”

花非雪气极反笑,却又奇怪,为什么鹦鹉一干人这等热心要取柳沉沙性命?其急切程度,决不亚于龙经天本人!屋外风吹叶动,他忽察觉到了什么,灵机一动,道:“你看我是这种人么?”

方材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教柳沉沙逆天而行?皇上治下,本四海清平,乾坤朗朗。柳沉沙自己想作皇帝,便起兵造反,致使神州大地兵连祸结、生灵涂炭。我们倘能将他除了,也是救百姓于水火的侠行义举啊!良禽择木而栖,今红缨军已是日薄西山,我们也该为自己打算罢!”

话音刚落,“嘿嘿,”门外忽传来两声冷笑,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方材浑身一震,蓦然回头,冷汗顿时就下来了——柳沉沙面罩寒霜,挺立在门口。从他身后,又转出宇文龙勖,一双眸子如同冷电,在他脸上上下扫射。

方材亡魂大冒,惊道:“将军,怎么是你?”

柳沉沙一步跨进来,森然道:“我的部下要鼓动我的朋友来杀我,如果我还毫无所觉、无动于衷,不是成了废物了么!”

花飞雪闻言也是惴惴,如果前面一段话也让柳沉沙听去了,只怕柳沉沙亦放他不过。

“将军,冤枉啊!”方材拜倒在地,后腰一拱,却陡地斜射而起,向门外蹿去!他很聪明,虽然离他最近的出路是窗户,但他毅然放弃了。因为柳沉沙也会做出那样的推断,把注意力集中在窗口。那儿虽然稍远一些,但以柳沉沙的武功,实在算不得什么!所以他打的是出其不意的主意,电射而起,拟夺门而出,其反应不可谓不快。

可是,他错了!选择大门,他一样的全无机会。

柳沉沙一弯膝,小足勾起,轻描淡写地便绊了他一个嘴啃泥,然后抬腿一脚,将他踢到屋角。柳沉沙逼近两步,道:“你错了。我是北方人,不会水,你从窗口跳出去,机会要大得多了。”他戏谑地笑笑:“至少,比米粒要大一点点。”

方材恨不能打自己耳光。他缩在屋角,两眼骨碌碌转着,思量脱身妙法。

柳沉沙道:“其实我注意你,已经很久了。那日我微服出城围猎,知道的人并不多,可偏偏就有红隼前来行刺,这风声是谁透露出去的呢?只能是我身边的人。恰好,又遇上花飞雪花兄弟拔刀相助,将红隼擒住。以花兄弟的武学造诣,力道自是拿捏得极准的,既然他认为不会致敌死命,断无失手把红隼抓死了的道理。当时我与花兄弟谈话,离红隼最近的就是你,最有机会下手的也只有你!看来,你早就想杀了我向朝廷邀功,事败之后便杀人灭口,是不是!”

花飞雪猛的明白——方材是鹦鹉的手下,龙经天要花飞雪接近柳沉沙时,谎称江湖上名声极坏的辣手狸猫将行刺柳沉沙,让他抓住这个机会,杀了辣手狸猫,取信于柳沉沙。然而辣手狸猫难寻,而非穷凶极恶之悲,花飞雪又决计不肯下杀手,所以他暗地里只得叫红隼前来,好把戏演真(当然,他对红隼说的,肯定也是谎言)。岂知花飞雪动手时手下留情,仍然没取行刺者的性命,方材恐机关暴露,故杀人灭口,用一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法(如银针刺穴等),取了红隼性命。柳沉沙如此想法,却是大错特错!

方材缩在墙角,眼睛看看柳沉沙又看看宇文龙勖,一言不发。

柳沉沙余怒未息,道:“你本只是一个侍卫统领,无权参预军政大事,所以趁我不在军衙时,潜入我的书房,妄图窃取机要,是不是?如今,又煽动花兄弟谋逆,意欲刺杀于我,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说到书房,花飞雪心里又是一紧,他很明白进入柳沉沙书房的是他和另一个黑衣人(鹦鹉),不关方材的事。而这一切,方材是肯定知道的,只要他一抖出来,大事去矣!

未等他想出对策,宇文龙勖已几步跨前,戟指骂道:“狗杀才,将军平素待你不薄,你怎敢忘恩负义!”便想去扇方材耳光。说时迟,那时快,方材忽又跃起,抱住宇文龙勖一扭,已从怀中掣出一把解腕尖刀,顶住他的颈项,喝道:“别动!你们要想让他活命,就谁都别动!”

宇文龙勖由于激愤,距方材太近,完全挡住了柳沉沙与花飞雪,欲救已是不及。方材脸现狞笑,拖着宇文龙勖向窗口靠近。柳沉沙正无计可施,忽见方材的身躯突然僵硬,眼珠一瞪,眼光发直,宇文龙勖轻轻一拨,他手中的尖刀便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随即整个人委顿倒地。宇文龙勖右臂曲起,只见他的肘间,露出一截锋锐的刀尖来!

花飞雪抢上前去看时,方材心窝正中一个刀眼,鲜血突突地往外冒,已然气绝。宇文龙勖道:“武功不好的人,通常会有别的防身方式,他太大意了。”短兵相接,大意者,只有死!

花飞雪趁人不备,从方材怀中掏出龙经天的玉佩,悄悄藏起。

柳沉沙吁了口气,踱到窗前,窗外风雨飘摇,他叹道:“连我手下的亲信都要反我,莫非我失了人心了么?”

宇文龙勖道:“不是将军失了人心,而是富贵荣华,人人贪图,定力稍差者,便滑入歧途,万劫不复!要怪,就怪人心不古罢!”

柳沉沙回过头,看着花飞雪手中小小的行囊,皱眉道:“花兄弟这是要走么?”

花飞雪笑一笑,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方材这厮既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就算为了避嫌,我也该走了。”

“你一定要走,我也不会强留。”柳沉沙道:“但你如果以为我多疑到了道听途说便疑神疑鬼的程度的话,就未免太看轻我了!”

宇文龙勖夺过花飞雪手中的行李,笑道:“就算要走,不妨喝过了我们打败了文博刘鼎的庆功酒后再走!”

花飞雪会心一笑,叹息道:“你们这般说,我可真是不大好意思走了。唉,谁说江湖人是最自由的呢?”

湖北,黄陂。

吴策风率队一路狂奔至此,已是人困马乏,溃不成军。

官军十分狡猾,在让他们知道麻城已失,群情沮丧之际才大举掩杀过来,红缨军自是毫无斗志、一触即溃。黄陂现在是吴策风唯一的希望了。如果他能在敌军追上之前赶到黄陂,略事整顿,坚守不出,或许还可以把官军阻挡在长江以北,挽狂澜于既倒。至于以后再怎样向柳沉沙求援,那已是后话了。

遥遥望去,一马平川之上,黄陂城墙巍峨挺拔,城头上旌旗招展,号带飘扬,一个斗大的“文”字映入眼帘。吴策风大吃一惊,莫非黄陂也已被文博夺了?他紧催坐骑,来到城下,但见城头盔明甲亮,全是朝廷兵将服色,城楼正中一人,身被锦袍、峨冠博带,相貌清癯,正是镇南王文博!只听他哈哈笑道:“吴策风,你来迟了,老夫已在此等候多时!”原来,他与刘诚赚取麻城之后,布置好伏兵,留刘诚守城,然后亲率大军,由刘诚之弟刘信带路,先行南下,轻取黄陂。

吴策风怒极骂道:“诡计取胜,算什么英雄?有胆的你便上马,和我大战三百合!”

文博哂道:“自古兵不厌诈,竖子,何懂用兵!老夫问你,老夫携雷霆万钧之势而来,你却一战而胜,不觉太过轻松了么?岂不闻兵法之中,尚有骄兵之计!”他掣出两杆令旗,左右一招,只听连珠炮响,红缨军两侧城壕里涌出无数官兵,从两翼包抄过来。

吴策风暗叫不好,连忙指挥部将后退,但闻身后又杀声震天,原来自麻城一路尾随而来的官军又追到了,这一下两下合围,将吴策风残部围在核心!

文博在城上喝道:“吴策风,你还不投降,更待何时?老夫敬你是条汉子,如若投诚归顺,过往一概不究,保你高官得做、骏马任骑,如何!”

“放屁、放屁!”吴策风连声唾骂,把刀往空中一举,对部下叫道:“弟兄们,报答柳将军大恩的时候到了!是英雄好汉还是王八羔子软骨头,咱们这便见分晓!弟兄们,杀呀!”红缨军众将士围绕着他,满面尽是疲惫凄苦之色。吴策风心如刀割,不忍再看,挥动大刀,当先向密集如蚁的官军冲去!

文博暗暗叹息,再挥令旗。四野官军得令,齐发一声喊,潮水般涌上来!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搏斗。随文博占领黄陂的军队不下十万,自麻城方向追下来的亦不下十万,马步兵加起来足有二十余万人之多。吴策风救援陈家集时带出骑兵三万,在麻城下折损了一部分,逃奔路上又有减员,如今总计不过二万五千人,几乎要以一敌十!

战况空前惨烈。红缨军上下都已知必死,当下也不存生望,拼死杀敌,杀一个够本儿,杀两个赚一个!虽然疲累,但人人奋勇,竟无一人投降。一时间战场上血肉横飞、鬼哭狼嚎,红缨军将士们血染征袍,这个倒下去了,那个又冲上前,前仆后继,悍勇绝伦!

一红缨士兵手起刀落,将一官兵砍死,谁知旁边伸过来一枝长矛,直搠进马脖,那马长声哀鸣,不支倒地,将他掀下马来。还未及起身,有人抢上来重重一刀,将他的右腿卸了下来!他惨叫一声,和身扑上,将那人也拖翻在地。那人惊骇之下又是一刀,从他的肋下刺入,此时正好有众马驰过,踏得他俩肚破肠流,同时毙命。

又有一将,使一对八棱铜锤,左右挥击,勇不可当。死在他一对大锤下的官兵,已有数十人之众。他正杀得兴起,忽一箭飞来,正中胛窝,左手锤拿捏不稳,当啷落地。旁边一朝廷将官见有机可乘,一刀砍向他颈项。他奋起一锤,将敌将大刀震开,背后呼呼风响,几枝长枪同时刺进他的后背!他不管不顾,虎吼一声,猛冲上去搂头一锤,将那使刀大将击得脑浆迸烈而亡!官军阵中一将见他勇猛,躲在旗后又射出一枝冷箭,正中他面门,他啊的一声,倒撞下马!众官军一涌而上,欲乱刃分尸。他挥锤跃起,大锤脱手飞出,将那放冷箭者打得胸骨寸裂,眼见不治。与此同时,无数刀枪尽数招呼在他身上!

这一仗,当真打得日月无光。适时,天也阴了,阵阵阴风呼啸而来,飞沙走石!风声、呐喊声、刀枪相撞声、惨嘶声,不绝于耳;电光、刀光、血光,亮成一片!片刻之间,黄陂城外便成人间地狱,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吴策风左冲右突,见人就杀、见马就砍,直杀得刀刃也卷了,敌人却像杀不尽似的,层层涌来,源源不绝。吴策风焦躁起来,奋起神威杀出一条血路,历尽艰险,闯将出来。看时,身边只剩下周举等几十余骑了!众官军见他们突出,忙返身杀上。

吴策风仰天长叹:“我十数万精兵,全军覆没。麻城黄陂,两地皆失!有何面目回益州去见大哥?”一时万念俱灰,便欲横刀自刎。

周举浑身浴血,正自喘息,见状忙上前抱住他的腰,叫道:“司马保重!”他按下吴策风的刀,急道:“文博之奸狡,尚待您去向柳将军禀告;将军一统天下的大业,也还要您留下有用之身尽力辅助。壮志未酬,您何敢轻生!”

吴策风重重地叹一口气,道:“也罢,咱们这便去益州向将军请罪!”

周举回头见官军又已追至跟前,洒泪道:“司马去罢,恕卑职不能再追随您了!”忽掉转枪头,狠狠在吴策风坐骑的臀上一扎,那马吃痛不过,一声长鸣,撒开四蹄,泼风般向远方奔去。吴策风急想勒马,却哪里勒得住!

周举回过头,对周围道:“鹰犬们又上来了,咱们不能让他们追上吴司马。要报答柳将军与吴司马大恩,就在今天!”将矛一挺,带着数十弟兄,朝着百倍、千倍于己的敌人迎面冲去!

风在耳边呼呼地吼着,马儿放蹄狂奔,如出水的蛟龙。吴策风伏在马背上,信马由缰,热泪已模糊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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