款待西戎使臣的宴饮设在了太液池西侧的麟德殿。
麟德三殿建在高地台基之上,楼阁廊屋以飞桥互相连接,四周又有廊庑环绕,远远看去,气势恢宏,却又错落有致。
此殿历来是国朝君王赐宴之所。朝官多以能出席此处的饮宴为荣。姚潜这次虽然受邀赴宴,却并没有兴高采烈,反而有些心事重重。
五日以来,他和张世维试图游说几位重臣支持西川收复维州的提议,可惜诸臣都怯于西戎雄兵,不敢轻易应承。请求出兵一事,竟比他想象中的情形还要艰巨。照这个趋势,这次西川恐怕很难如愿。
“咦,你不是那谁么……”一个女声令姚潜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
他循声望去,却是徐太妃盛妆华服,在宫女、宦官簇拥下,从庑廊上走了过来。
姚潜止步,向徐九英施礼:“姚潜见过太妃。”
徐九英打量了他一阵,含笑问:“不是说你去西川了?”
姚潜回答:“是。这次某是奉节度使之命,回京奏事。”
徐九英“哦”了一声。
姚潜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便客气地问:“太妃也会列席今日之宴?”
照理说,她并不需要参与这样的场合。
“我听说这次要用浑羊殁忽招待西戎使节,就来凑个热闹,”徐太妃笑嘻嘻道,“反正太后现在不会说我的不是。”
所谓浑羊殁忽是将整鹅宰杀洗净,除去五脏,再在鹅腹填入用调好五味的肉及糯米等物。接着将填鹅置于剥皮去肠的整羊腹中,缝合之后上火烤制。进食之际却将外面的全羊弃之,只取食其腹中熟鹅。
这本是宫中名菜,不过因先帝不喜,这些年宫中已极少烹制。徐太妃入宫多年,对这道声名在外的佳肴也只有耳闻,却是连见都没有见过。因此一听说要以此馔款待西戎使臣,她就向太后要求出席。太后无奈,只得破例让她参加。
姚潜听了,心里却是灵光一现。
虽然远在西川,但他仍然关注着京中局势。窦怀仙赐死、陈进兴接任神策中尉这么大的事,他自然也曾听说,并且为此疑惑过许久。
回京后,他便向张世维打听事情经过。张世维所知也不多,但他毕竟身处京中,终归听过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细节。在他的帮助下,姚潜总算解了部份疑惑。再凭借他任进奏官时对太后、太妃、赵王等人的了解,多少推测出一些内情:陈进兴多半早就被徐太妃拉拢,所以他一当上神策中尉就明确表示了支持太妃的态度。如今再没人敢将徐太妃等闲视之。
“恕某冒昧,”他没时间再作犹豫,果断开口,“太妃可否借一步说话?”
徐九英诧异于姚潜的主动。她还记得上次哄骗姚潜进宫时,姚潜所表现出的不悦态度。不过惊讶归惊讶,她并不拒绝姚潜的要求。在示意身边人原地待命后,她就和姚潜走到了廊外空旷之处。
“有什么话就说吧。”徐九英爽快地说。
“不瞒太妃,”姚潜道,“某这次回京,除了述职,还负有其他使命。”
他将西川欲复维州一事原原本本向徐九英道来。
“西川百姓盼复维州久矣,”说完后姚潜又道,“然而朝中苟且偷安者甚众,难遂使君壮志。某恳请太妃助某一臂之力。”
徐太妃微微皱眉:“这件事……你该同太后说。”
“某一到京即向太后进言,惜乎太后惧战,无意进兵。”姚潜回道。
徐太妃微微迟疑,最后还是道:“朝政上的事是太后在管。她要是觉得不可行,我也不好插手。”
“太妃!”见她转身要走,姚潜急了,“维州要冲之地,不可不复。何况收复此地,利在太妃,请太妃三思。”
徐九英果然止步。她环顾四周,在离她不远的栏杆上找了个地方坐下,才甚有兴趣地问:“你说说看,怎么符合我的利益了?”
姚潜侃侃而谈:“维州地势险要,以国朝、西戎目前的形势而言,可说是哪方占据此地,哪方就握有优势。自从维州落入戎人之手,国朝在西疆一直陷于被动。为了防备戎人,不得不屯驻大量兵力,不但对朝廷是个沉重的负担,也限制了朝廷可动用的兵力。元宗大乱以来,藩镇割踞,屡有节镇不听号令。如今虽说有神策军弹压,但一来神策军由宦官掌控,本身也可能成为乱源;二来神策军现在的战力也是远不如前,当真出了事,未必抵挡得住各藩精兵。国朝如能夺回维州,边境压力便能减轻。以后再逢变故,朝廷可从西疆调兵,岂不是便利?”
徐九英听完,眼帘微垂,认真思考着姚潜的提议。浓密的睫毛在她眼前形成了一小片阴影。
姚潜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试图探查她的想法。
良久,徐太妃却只是发出一声轻笑。
“太妃?”这反应让姚潜有些不安。
“姚……郎君,”她并不记得姚潜的职级,含糊其辞地称呼他,“打仗的事我是不大懂,但是你不要以为我就很好糊弄。”
姚潜连忙道:“姚潜绝无此意。”
徐九英笑了笑,继续道:“你描绘的图景确实很美妙。但是打仗本身就是件风险很高的事。你刚才也说了,之前朝廷几次出兵都没能把维州收回来。朝廷花这么大力气都收不回来,你怎么保证这次就能收回?还是说你明知道有风险,却故意不对我提起?”
姚潜想不到她会如此回答,一时愣住。
“我从一个扫地的宫女走到现在这个位置,自然有我的本事,”徐太妃站起身,在他胸膛上一拍,轻声笑了起来,“和我玩花样,你还嫩了点。”
***
回廊的另一边,陈守逸注视着在远处交谈的徐九英和姚潜。
他不能不留意到,谈话中的两人都有极为出色外貌,站在一起的时候简直称得上是交相辉映——如果他们不是太妃和臣子的话。
陈守逸微微黯然。他知道自己长得并不差,但是因为他的身份,他永远无法像姚潜一样坦然地与她并肩而立。
须臾,徐九英就终结了和姚潜的谈话,向陈守逸走来。
“走吧。”她若无其事地对陈守逸说。
姚潜却又不死心地追了过来:“某并非故意向太妃隐瞒此事风险,而是某认为太妃不是听到风险就裹足不前的人。”
徐九英回头看了他一眼,浅淡一笑:“的确不是。但那不代表我会忽视风险。”
说罢,她直接将姚潜晾在一边,迈步向殿内走去。
陈守逸见姚潜尴尬,倒是有心打个圆场,但他并不知晓两人谈话的内容,最终也只能不痛不痒地安慰两句,然后就急急追赶徐太妃去了。
“奴婢没记错的话……他就是以前追求过三娘的那个人?”追上徐九英时,陈守逸问道。
徐九英对他抬了下眼皮,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可惜今日三娘没来,不然倒是他们的机会。”陈守逸似乎甚感可惜。
“我问过三娘不止一次了,”徐九英笑道,“但凡她有一点意思,我早撮合他们了。这件事终归要看他们自己,你就别多事了。”
陈守逸听她这么说,也就略过不提了。
不多时他们就进到殿内。太后、鸿胪寺诸官并吐蕃使臣都已到场。徐九英被安排在了太后身边的席位上。过了一会儿,姚潜也由宦官引了进来,却是陪坐末席。见宾主都已到齐,太后即令开宴。
无论姚潜如何作想,朝廷目前的立场仍是想积极促成与西戎的会盟,故而在招待使团时格外用心,不但有浑羊殃忽、飞刀脍鱼这样的名菜,还有各种精心烹制的水陆奇珍。美食之外,席间又有歌舞、百戏助兴。在观赏伶人们精湛表演的同时,一道道精美馔食流水一般呈上来,令吐蕃使团大开眼界,尤其是为首的小论(注1)赞松,对着中原风物赞叹不已。
然而姚潜观察之下,却觉得朝廷现在的举动极不明智。戎人本已因为妇人执政而看轻朝廷,再见识了中原的物产丰沛,只怕更激起他们的贪欲。在看到赞松打量殿中陈设时隐隐流露出的热切表情,姚潜便知自己的猜测没错,对此愈发忧虑。就算会盟,也不能是在这种情况下。
除了姚潜,酒宴倒还算得上宾主尽欢。太后知道戎人喜爱马球,酒宴之后又特意安排了马球赛,请他们观赏。
麟德殿前就有一个巨大的马球场。宴罢,众人随太后移步景云阁观看球赛。
宾主坐定,分着红、黄两色队服的中原健儿骑马入场。双方先遥向太后等人行礼,接着一响锣响,球赛即使开始。
“小论可还尽兴?”比赛进行到一半时,太后客气地询问赞松的观感。
“中原人骑术不精,”赞松却轻蔑地说,“球也打得软绵绵的。不像马球,倒像女人打架。”
他身旁的通译面有难色,不知道该不该把这句话翻译出来。
太后虽然不懂戎语,但看他神情,也知不是什么好话,顿时有些尴尬。偏偏徐太妃还在旁边追问:“他说什么?”
陈守逸轻轻拉了一下徐九英的衣袖,向她摇了下头,让她不要多问。
经他提示,徐九英也回过味来,斜睨了赞松一眼:“那你倒让我们见识见识,这球该是怎么个打法?”
通译战战兢兢地将徐太妃的话译给赞松听。赞松冷笑一声,神情倨傲地回道:“有何不可?”
他向身边的西戎亲随吩咐了几句。那人很快就下了楼阁,向使团的其他人走去。几句话后,便有十来个西戎人出来应战。
赞松挑衅地看向太后:“太后可愿较量一场?”
太后有些犹豫。
徐九英却在她身后小声道:“这种时候,可不能让人看轻了去。”
太后于是点头:“那就比试一下吧。”
她让人中止了正在进行的比赛,从场上换下了一队人马,改由西戎骑士上场。双方约定先入三球的一队获胜。
一场观赏性质的比赛忽然变成了西戎、中原的两国较量,让所有人都兴奋起来。
西戎骑士上场前,赞松却忽然向他们做了个手势,接着一队人就露出了心领神会的表情。
西戎骑士个个人高马大,一上场就对中原骑士形成了巨大的威压。才刚开球,便有一名戎人抢上前去,凭借身体之利,硬生生从中原骑士手里夺下球来。他一挥杆,那球便直向另一名戎人飞去。那个戎人接球,又是快速一击,传给了第三名队友。最后接球的这个戎人带球飞驰,最后用力一击,将球打入门中。
不过片刻,西戎便进一球。中原这边不免压力倍增。不多时便又让西戎把球截走。
一名中原骑士迎上前去,试图争夺球权。那戎人看见,也不回避,竟直接撞了过来。两骑交错的瞬间,那戎人竟然球杆一斜,击中了中原人的马腿。那马正在急驰,受此一击,身子一歪,连人带马翻倒在地。
变故陡生,阁上观战之人皆是一声惊呼。徐太妃霍然起身,怒视赞松:“你们什么意思?打球还是打人?”
赞松斜了她一眼,傲慢道:“马球是勇士的游戏。中原人这么怕受伤,唱唱歌,跳跳舞就好,打什么马球?”
此语一出,不但徐太妃气得发抖,连太后也是脸色铁青。她正要说话,一直位于末座的姚潜却忽然手持球杆,越众而出。他缓步走到赞松面前,向他从容一揖,淡淡道:“彭州都知兵马使姚潜拟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