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静静地坐在书房里。
许多许多年前,她曾经在这小楼外头,在树灌掩密的草丛中,在黝黑的夜色下,朦胧地,探看过一次。
许多许多年来,她不曾再涉足过花园的这一角,不仅是由于王劭政的禁令,也是因为很多很多年前,那一夜惊魂的悲凉。
即使偶尔转眸,不经意间瞥见花园一角,小楼高处凛然的勾角,都会自心底泛上些许凉意。
而如今,她就坐在这里,坐在这小楼之中。
书房所在的小楼,位于王府的东北角上,四周花木葱茏,冠盖如荫,将书房掩映得愈加幽深冰凉。已近深秋时分,外头还是和风温软,这儿,却是稍坐片刻,就觉得凉意沁人。
虽说这是间书房,却只在墙角摆了一书架。书并不是很多,散散地,斜斜地交放着,像是有人偶尔兴起,拿起来翻了几页,却因为有事,又随手搁回书架上。
桌前,瑞金香袅袅的薄烟,将这阴冷湿寒的小楼里,本应浓重的书霉味儿,遮得一丝不露。桌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两叠折子,想是一叠批阅过了一叠还未批阅。
她的目光,转到耀亮这一室光辉的明烛上时,不由微微一怔。
仅一指粗细的白色细烛,镂着精致典雅的云纹,烛焰既细且长,却极其明亮。有心分辨一下的话,便能嗅到一种淡雅的幽香,萦萦不绝,即使是瑞金香浓烈的香味,都无法掩盖住它独特的香氛。
南竺镂锦云贡烛。
这是一种极其名贵的香烛。
不同于一般香烛,以香料为芯,外覆烛蜡而制成,南竺镂锦云贡烛通体晶莹温润,以银刀细细刨开,内里外在,俱是一模一样,每一片,每一撮,点燃了,都会散出那种若有似无的淡雅来。
自几年前,王劭政将皇上赐下的这种香烛随手给了她之后,她就喜欢上了这种独特隽永的味道。然后,每个月,她房里例行送来的物事里,就多了三十支这样的细烛。
普通的香烛,价格已然不菲,而这种外邦上贡的珍品,其价值根本无法用金银钱财来衡量。
即使以晓蝶那样不懂事的性子,也只乘着逢年过节,喜庆时日里,才敢伸手向她讨要上一支,点缀点缀。由此可以想见,这香烛有多么珍贵。
而这样的香烛,每个月她都能得到三十支。
她从未问过他,如何能将这外邦上贡的珍品流水介供给她。她也从未深究过,他究竟在她身上抛洒了多少金银。
她只是每日里点燃那细细的香烛,在一室的香中幽然独坐。
偶尔他来了,她便将香烛吹灭,推开窗,任风,吹散一室氤香。
因为,他不喜欢任何香料的味道。
而现在,这书房里,却点了两种香。
浓烈的瑞金香。
淡雅的贡烛香。
如玉四下里随意地看了几眼,王劭政已泡好了茶水。他提起壶来,略一摆手,一道细细的水线注入到面前晶莹的薄胎细瓷杯中,不多不少,恰恰八分满。氤霭的雾气袅袅地升起,他将那杯茶推到她面前,“书房太凉了。”他略带歉意地说道。
她拈起茶杯,茶的热,透过薄薄的瓷,灼到指尖。那热,便如了沙漠中的海蜃般诱人心魂。她的唇,凑近杯缘,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口,那诱人的热,便合着甘菊茶的香苦甘辛,沁入肺腑。暖了身,也懈了神。
她透过氤霭的茶雾,看向面前的这个男人。
这个几乎左右了她一生的男人。
这个她似乎从未真正看透过的男人。
曾经,她也以为过,他是真的爱她。当他用那样宠溺的目光注视着她,当他用那样的温柔对待着她,当他将这世上的奇珍异宝堆在她的面前,当他千方百计为她弄来各种她喜爱的物事。
她真的,相信过他。
然而,岁岁年年,年年岁岁,当他的温文儒雅,他的宠溺凝视,成为他日日戴着的,看不清任何情绪的面具之后,她实在是不知道,他眼眸中的,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
那样的面具,唯一一次的碎裂,是几个月前的那次“意外”罢。
他精心为她准备的“意外”。
不知道这结果,他和她,究竟是谁,更意外呢?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微烫的茶水,想。
一杯热茶很快饮完,她将茶杯放回桌上。
他开了口,语声在寂静的小楼中响起,清晰得那么不真实,“你是恨我的罢。”
她倏然一惊,握着杯子的手一松,杯子落下,在桌缘划了一道弧,摔落地上,碎成片片。
她的心一空,一种无处着力的感觉便泠泠地弥散开来。
恨他吗?
自然是恨的吧。
这么多年来,一点点,一滴滴,凝聚起来的那些,不是恨,还能是什么?
他知道她恨他。
她也知道他知道她恨他。
这么多年了,虚情也罢,假意也罢,也就这么过来了。
他持着他的分,她守着她的寸,相安无事,相敬如宾。
她本以为,她的一生也就这样了。
却没有料到,即便是这样的虚情假意,也不能演到最后。
她的心,扯起丝丝的抽痛,往事如汹涌的波涛,涌现在眼前。
为什么!?
为什么要揭起这陈旧的疮疤?
为什么十数年的久远,它却依旧血淋林,在眼前?
她抬起手,低头凝视,上面星星点点的,是暗红色的黏腻腥膻,是很多很多年前,在另一具身体里曾经涌动过的液体。
该面对的,始终是要面对的罢。
“是,我恨你!”
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第一次,完完全全,毫不隐藏地,将心中的恨意表露了出来。
“我恨你,逼得我不得不亲手扼死了我的姐姐。。。”她的泪一滴滴溅落,在裙上绽出针菊般的晶莹,话出口的一瞬,竟莫名的有了一丝松快,仿佛十数年间,郁结在心底的沉凝,有了片刻的松动。
二人之间隔着的那层薄薄的一捅即破的纸,终于全然撕落。
“你果真什么都知道了。”王劭政的声音幽幽响起。
她猛得抬起头来,全不顾满脸地狼狈,“我是笨,我是傻。可是这十几年来,点点滴滴,你真的以为能蒙住我一辈子?”
她能看见王劭政平静的脸色,眼中连一丝讶异也没有。她的心克制不住地扭曲了起来。多少次,她想问,却不敢。他却能这样坦然地,将两人之间,这层薄纸,以这样的方式,撕落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逼我动手?为什么——!你若想她死,有的是方法手段,可以让她死得悄无声息。为什么?为什么却来逼我?”她的泪又坠了下来,她捂着心口,又觉到了很多很多年前的那种痛。原来,就连那痛,也并不是真的消逝了。
“事由你始,事由你终。我若真的自己动手,你这辈子也不会原谅我。”王劭政静静地说道。
如玉惨然而笑。
他果然知道她,比她自己知道的还清楚。
“可你知道这一切,却生生地让它继续下去。。。”她无力地反驳着,就如很多很多年前,她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逼不得已的时候,那样的苍白,那样的无力。
王劭政侧头,“我还能怎样?你想将我推入她的怀抱,我为什么不能反抗?你不是我,凭什么一意地想成全我和你姐姐?我这一生,想要的女人只有你。其他女人如何,又关我什么事?我将挡在我们两人之间的障碍除去,又有什么不可以?”
终是她害了姐姐。
那时的她从未好好了解过面前的这个男人,就冒贸然,做着些自以为正确的事。等她这么多年,隐约摸出了他的性子,却是晚了。
“你可以将姐姐放得远远的。。。她也不会死。。。”
她说过,她不愿再去怨恨任何人。她说过,事由她始,事由她终。可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她终究怨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即便是如今,仍然挣扎着,希冀着开脱自己的借口。
她这一生,从什么时候,便学会了逃避?
她,已不是她了。
王劭政笑了,“你知道吗?其实我是很佩服你姐姐的。那样的性子,就算明知没有希望,明知是死胡同,却还仍一意地走下去。世间就算是男子,也少有这样的坚持。那是她一生所愿,即便是死路,既是她的心愿,我又如何不去成全?我若不让她做下去,反是屈了她。就算我真将她拘得远远的,给她世间最好的生活,最好的享受,对她来说,这,有意义吗?”
是,姐姐的性子,确然百折不回。那样奋争而死,或许却是她心之所愿了。
只是。。。
“如果没有我,你会不会爱上姐姐?”她忍不住问道。
姐姐那样的性子,他该是会喜欢的吧。如果没有她,夹在他们中间,或许,一切都会是柔顺而完满的。
是因为她啊。。。
“没有如果。从我再次见到你之后,这世上便没有什么如果了。”王劭政的语气,平静而坚定。
书房里,沉寂了下来,只有偶尔晚风吹过树梢,扬起的沙沙声。
二人就这样相对而坐,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开口。
“那一年,芙蓉江畔,灯火丛中。。。”
寂静的书房里,幽然响起了他的声音,他的眼眸微微偏转,带着一丝迷离,掀起了久远的记忆。
花神舞_花神舞全文免费阅读_第33章旧事如涛,水漫幽阶更新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