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仪枫睁开双眼。
晃眼的金色,炫亮夺目,使她刚睁开的双眼,不得不再一次阖上。
直到那抹亮,隔着眼皮,感觉不再那么刺目,她才重又睁开眼来。
窗格间零落地撒满金色,每一道窗棱,都镀上了华丽的金边。窗外,刺晃她双目的元凶,正一分分消逝它的色彩。当那满目的金灿消散,夕阳残血的薄红,便映透了那朵朵浮云。
能听到门开门阖,脚步渐渐走近的声音。
每一步,都是那样缓慢,每一步,都似那样沉重,每一步之后,必然是另一步,另一步之后必又是一步,密密相连,绵绵不绝,似无穷尽。
纵隔天涯,亦有尽时。
这连绵的脚步,终止于榻前。
“姐姐。”一声呼唤,轻轻的响起。有些熟埝,有丝犹疑。
有多久没听到这样的呼唤了呢?
章仪枫有一丝恍忽。
似乎,很久了吧。。。
那一天,如玉回府。
那一天,她没有见到自己的丈夫。
那一夜,她在惊恐疑忌中度过。
然后,从那之后的每一天每一天,她都再没能见到她的丈夫。每一夜每一夜,她都会从梦中悚然惊醒,然后在那漫漫黑幕中,独坐至天明。
渐渐地,她只有在白天,才会略略小憩。只有满身阳光的暖意,才能压得住她心头无边蔓延的黑暗,才能让她在这人世间还能有片刻的安宁。
到得黄昏,她就点起一支又一支蜡烛,直至房中再没有一丝阴暗,然后,通宵坐至天明。
在这一日复又一日里,陪着她的,只有流云。
每日里亲手为她净脸,每日里轻手为她绾发,每日里细细为她整衣修容,每晚都陪她坐至天明。
尽管她从不曾有任何亲昵的言语,尽管她神色始终淡淡无绪,尽管她眼角眉梢都看不出丝毫波动。她还是知道,她关心她。
当府中的下人们,在私下里传说着“如玉夫人会被扶正”的言语时,她只是定定地盯着她的双目,一字字道:“你才是正室夫人。”
当她看着满桌的菜色,却恹恹地无意下箸时,是她,去到厨房,为她治三两样精致爽口的小菜,弄来一身难闻的油烟气味。
当旁人的脸上眼角带上轻视,带上不恭,只有流云,依然恭谨地站在她的身前,为她挡风遮雨。
只是,这样的日子,也不得长久。
三天前,流云被指,冲撞了正在游园的如玉。王劭政大怒之下,将她杖责,赶去了外院。
她终于要对她动手了,不是吗?
她转过头去。
淡淡地一瞥。
几个月没见,她竟是异样地亮丽了起来。眉眼间,有着不容错看的幸福光芒。
章仪枫将目光转开,望向窗外,渐沉的夕光。
这样刺眼的幸福,似曾相识。
对于章仪枫的不搭理,如玉不以为意,只是静静地依在她身旁坐下。
“姐姐,我知道你恨我。是我的不辞而别,让你不得不忍辱代嫁。是我的突然出现,毁了你原本冀望的美好。是我对不起你在先,无论你怎样待我,我也可以忍,我也可以让。只望着我们姐妹之间,不至于翻然无情,骨肉相争。可是,你却步步紧逼,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我们十数年的姐妹之情,竟还敌不过一个相识才不过年许的男人!我毕竟是你的亲妹妹,姐姐,你何其心忍?”
章仪枫兀自望着窗外,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姐姐,你真的认为,没有了我,那个男人,就会爱上你吗?”
是,她是不知道。可是,她却是他与她之间永恒的障碍。只有当她不在了,她才能有资格去争取,才有可能会得到,不是吗?
望着章仪枫,不曾有半丝动容的侧脸,如玉终是惨然地笑得一笑,“在你心中,我终究是不如他的,是吗?”
“可是,现在,你有多久没能见到他了?你再怎么努力,也抵不过我随口一句罢了。姐姐,当日你对我下毒,却害死了我那苦命的孩儿时,你可曾想过会有今日呢?”她伏下身,轻轻地在她耳边呢喃。言语中不遮掩的怨恨,如毒蛇般钻入她的耳中。
她一震,终于转过头来与她对视。
直直映入眼的,是她深深地,布满痛楚的眼神。
“他还那么小,小到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去了。姐姐,你要害我,我不怨你。可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夺去,我在这世上仅有的?在我被爹爹出卖,被小七负弃,被姐姐你毫不犹豫地离弃后,那是我在这世上,生命里唯一的维系了。却被你毫不留情地将他扼杀!姐姐,你知道我那时有多么恨你吗?你知道我每天要剪开多少布匹,要划下多少刻痕,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发疯,不崩溃,不冲到你的房中,用刀深深扎进你的身体吗?我要你也遍尝苦痛,我要你永远也得不到他。当我和他在阳光下相依相偎时,你永远永远,只能躲在黑暗里翘首企盼——企盼你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幸福。”
如玉轻轻一笑,扬起头,“姐姐,你知道吗?”她轻轻地抚摸着小腹,章仪枫的目光随之移动过去,定在那微微的隆起上,“我终于又有了一个孩子。”
她的眼中泛起了点点泪光,“和上次那个不同,他是怀着期望孕育,是会被父母宠爱着长大,不会受欺凌,不会被扼杀。我再不会让它,如上次那般,被你扼杀在腹中。”
不,不可能。
章仪枫叫了起来,嘴张得大大地,却惊恐地发现叫不出一丝声音。
她悲愤得挣扎起来,身子却软绵绵的,连一丝气力也达不到指尖。
如玉思绪飘忽,脸上时喜时嗔,对章仪枫突如其来的变化一无所觉。
直到她低下头,看见章仪枫眼中的惊恐疑惧,才淡淡笑了笑,“姐姐,我不会再让你伤害到他。所以。。。”
她很轻很轻地吐出几个字来,“姐姐,你该去了。”
她能看到她倏然瞪大的眼睛,能看见她眼中闪过的不甘,能感觉到她在榻上竭力挣扎,却只能带来的轻微震动。曾经如此依恋孺慕的姐姐,今日却在她面前,卑微无力。
她只觉怆然。
曾经如此的相知相亲,如今,你望着我,我看着你,相距不过咫尺,心却隔了天涯之远。
“姐姐,不再论这一世你负我多些,还是我欠你多些。只望你下世为人,再不会与人一母同胞,再不会遇见像我这样的妹妹。只望你能平平安安,喜喜乐乐,再不会有这般的痛苦纷争,再不会有这般的恩怨纠缠,再不会有这般的骨肉相戮。只望我们永生永世,再不相见。姐姐。。。”
章仪枫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停止了徒劳无力地挣扎。
这一世,她们姐妹相戮;这一世,她们恩怨痴缠。她用尽了她的所有,也换不来他回眸一瞥。
这样的姐妹相戮,这样的恩怨痴缠。
她望着如玉。
那曾经是她最疼惜的妹子,那曾经是她愿为之守护的对象。如今。。。不过淡随流烟化飞灰。。。
她阖上眼。
不论她们,谁还欠着谁。来世,还是不要再见了罢。
如玉拿起榻旁一个软枕,手颤动得几乎握不住,慢慢地,慢慢地,向章仪枫头上覆去。
“夫人,我来。”水月一直静静地站在屋角,静静地倾听。眼见如玉双手颤抖,似下不了手,这才踏步上前。
如玉摇了摇头,“事由我始,事由我终。既是我自己造下的孽,也该由我自己来做个了结。”她不能假手他人,她不能给自己任何逃避的借口,她不愿这弑姐的怨恨,他日再去伤害自己身边的任何人。
她的手,不再颤抖。她毅然决然地,狠狠地将枕头闷在章仪枫口鼻上。她能感到手下,因为不能呼吸而来的挣扎,能感到一条生命的悄然流逝。但她只能这样紧紧地,紧紧地,捂住她的生命之路。
手下的生命慢慢淡去,终至没有痕迹。
她移开软枕,细细为她捋好乱发,为她整好衣衫。
她站起身,深深看了一眼,举步走出房去。
身后,水月小心地合上了房门。
。。。
次日,王府发丧,王府少夫人染病暴卒。
第二年春,如玉诞下一个女婴。
是年,被扶为正室。
(第一部完)
花神舞_花神舞全文免费阅读_更新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