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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蛇年大吉(1 / 1)

()一

这是一个气候反常的春节,江淮大地上没有落下一片雪花,乡村便少了许多过年的气氛,这让吴雁南特别怀念少年时代的岁月。他记得上小学三年级的冬天,天降二尺瑞雪,那时候还没有长筒雨鞋,孩子们就在短筒雨鞋上缠粗草绳,从小腿一直缠到膝盖上面,缠得紧紧的,雪进不去,便在雪地里吃力地疯跑,摔跟头,追野兔,用弹弓打枯树上饥饿的小鸟。那时候日子虽穷,却也不觉得累和苦,衣服鞋子疯湿了,随便围在哪家老人的火盆边,猛猛地烤干烤糊了,再跑回雪地。仿佛白白的雪才是他们的家,有父母的地方反而成了歇脚的驿站,惹得许多母亲都骂:“雪下大了,鬼孩子们都野了!”

但当年的鬼孩子都长大了,长大了的鬼孩子便有了烦恼。这烦恼不仅来自于爱情,在现实生活中,它无处不在,无时不侵蚀着人的心灵。就像今年,天又冷又干,人的心也便枯燥得没有味道。吴雁南除了去答谢徐老卦相时顺带又打了一卦之外,哪也不想去。在客来客往中一直捱到初四下午,才收到城关呼来的一个号码,他急慌慌地跑邻居家去回电话。其实他用不着这么急,初六只是高二高三开学,高一是正月十八,不会是校领导安排什么光荣任务。那一定是冯长伟了,因为年前说好的,早回县城,办点该办的事情,不能窝在家里把年都白过了。

吴雁南跑得虽快,电话那头还是引来了抱怨:“雁南,又没有美人在怀,搞什么嘛,这半天才回电话?”

“原来是你这家伙,我还以为是冯长伟呢。”吴雁南也不想跟江远明解释家里没电话是跑别人家打的什么的,便有些生硬地回了一句,潜台词是“知道是你江远明,我就不回这个传呼了”。

江远明不是傻子,当然听得出来,果然改了语调,软软地笑着说:“冯长伟?就站在我旁边呢。”

“就你们俩?”吴雁南问。

“就我们俩,其他人我们还没看见。”

“你说,我什么时候到合适?”

“当然是明天一早了。”

“一早不行,我坐车得好几个小时,估计十点半能到就不错了,到时在哪儿碰头?”

“西湖超市门口吧。”

“那好,明天见。”

“明天见。”

回到家里,父母都站在门外望他,他便把情况如实说了。他知道如果不说,父母也都不会问,但即使不问,担心还是有的,他不想让父母担心,何况并没有什么必须隐瞒的事情。父亲说:“你去吧,单位的事情要紧。”母亲点点头,算是给父亲投了赞成票。自吴雁南懂事起,两位老人就一直是他行动的拥护者和支持者。只可惜他们这个儿子二十九岁了,还没干出什么大名堂,值不值得继续拥护和支持呢?

初五一大早,吴雁南先去石河中学,花了四百元钱解决了他的后顾之忧,然后就呆在学校门口等车。这个地方确实偏僻落后得可以,每天只有一辆车往返县城,还是近两年的事情。早上人满即走,中午无座方回,全当是独家生意,司机从来是只有旅客数目概念没有时间概念,碰上客运淡季,想赶早去县城的人总会急个半死。今天大年初五,许多人都还在近处走亲串朋,也算得上淡季了。不过这回可是帮了吴雁南的大忙,他今早虽然为给钱正明等人拜年闹了时间荒,但车八点多才从街道上慢腾腾地爬到校门口来,他不需要转车了。

到县城已是十一点,从十点半开始,吴雁南的传呼机就被城关的电话狂轰滥炸着,引得司机也跟他开起了玩笑:“吴老师不一样了啊,进了城关,业务好忙啊!”吴雁南嘴上说哪里哪里,也里却笑道:“你以为有人请我客啊,打我传呼是要叫我掏钱呢。”

下了车,吴雁南便直奔正大超市,“西湖无假货”的广告牌下,江远明和冯长伟正翘首以待。等吴雁南走过来,一人抓住他一只胳膊,鼓着四只眼不说话。

“好了,好了,兄弟,我的传呼机被你们打爆了……”吴雁南说。

“打爆了怎么样,你不还是没回吗?”江远明吼道。

“天地良心,我坐在车上得有电话啊,你借钱给我买部手机别在裤带上,你想找我也不需要等传呼,直接打我手机,行吗?”

两个人被吴雁南的话逗笑了,江远明说:“兄弟,天真啊你,我有钱手机就别不到你的腰里了。”

“是啊,小江腰里也有裤带呢。”冯长伟这时方笑着开了口。

“看看,二位笑了,那就算原谅兄弟了,先别忙,你们看这五个字是什么?”吴雁南指着广告牌说。

“‘西湖无假货’呀。”两人同时叫道。

“能对个下联吗?”见到老朋友,吴雁南来了灵感。

“又给不少人家写春联了吧?你是语文老师,会写会对,我们甘拜下风,想必你已有下联了,说出来,让我和小江听听是什么破对子。”冯长伟说。

“西湖无假货,腰里有真钱。”

两个人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江远明在吴雁南肩膀上猛拍了一巴掌,伸出大拇指说:“高高,我们这不是‘腰里有真钱’是什么,我们是干什么来的?!”

“高是高,都快十一点半了,我们还是先把这‘真钱’花掉吧。”冯长伟说。

十几分钟后,三同事一人抱着一箱酒,俨然三剑客,浩浩荡荡开进了申建文家。进了客厅,申建文亲自上了茶,校长夫人端出点心盒,三个人谦虚着胡乱捏了点。

“小琳拜年出门了,要不你们四个可以打麻将,她现在也学会了。”闲聊了一会,申建文说。

“不打不打。”三个人都说。

“中午都在这,先随便吃点?”申建文征求意见似的问。

“不,我们还有事,中午就不在这吃饭了。”吴雁南站起来说。

“对对。”江远明和冯长伟也会意地站起来。

“那好,改天我专门请你们。”

三个人告辞出来,走到校门口,却又不知该往何处去。

“可怜,连顿饭也没吃上。”江远明说。

“小琳也不在家。”冯长伟说。

“雁南,你提议走的,你请客啊?”两个人竟然同时说。

“什么人呀,”吴雁南笑着说,“那好,改天我专门请你们。”

“这不是申校长的话吗?”冯长伟说。

“有其师必有其徒。”江远明说。

“算了,二位别挖苦我了,你们看,那不是薛大勇他们吗?”

在教学楼前的广场上,四五个人围成了一个圈,站在风口里直哆嗦,像是在商量什么。三个人走了近去,看清了,除了薛大勇,还有石德厚、曾小红、杨丽华、李爱华。

“哎,你们来得正好,你们去不去?”薛大勇冲三人低声嚷道。

“到哪去?”三个人问道。

“韦校长家。”石德厚说。

“去,去!”三个人连声说道。

“那就只有何书章和徐光文联系不上了,”薛大勇抬手腕看了表说,“快十二点了,三位女士先去,我们去买点东西,一人先给我二百元钱,多退少补。”

“还是薛老师想得周道。”三个女老师笑着说。

三个女人向校长家里去了,五个男人出校门进到超市里,出来的时候,连提带抱的,每人都没有空手。吴雁南没来过韦校长家,这回算是“随波逐流”,走进了西湖中学最高领导的三室两厅温暖豪华的套房里。

大家纷纷把手里的东西在客厅干净的地面上放下来,纷纷向从厨房里迎出来的夫妇俩点头笑道:“韦校长,给你们拜年了。”

“好好,快坐快坐,”韦先河说,“来玩就是了,这样就不好了。”

这总是一个最难让人接话的话题,大家只好哼哼哈哈了一通。幸好韦先河也没留意听答案,而是宣布了今天最重要的事情:“马上开饭!”

大家便七手八脚摆好桌椅,几个女老师进厨房帮着端了菜,韦先河递了两瓶灰色瓷瓶装的酒给薛大勇说:“薛老师,看样子你年龄大些,今天你给我代个东。”

薛大勇接过酒,先开了一瓶,就站起来伸手去拿韦先河的杯子。不料韦先河的手更快,洁白晶亮的液体已倒进了玻璃杯里,液体的来源,是农夫山泉的瓶子。

“我不喝酒。”韦先河冲有些尴尬的薛大勇说。

“是的是的,你们校长以茶代酒。”校长夫人帮着说。

“韦校长不喝酒?真好!”石德厚说。

“真好,真好。”大家都说。

“虽然我不喝酒,但我得先说一句,今天是大年初五,我们不谈工作,只喝酒,都放开量,好不好?”韦先河摇晃着矿泉水杯说。

薛大勇便挨个儿倒了酒,女老师也都接了,吴雁南接酒的时候,韦先河随口问道:“吴老师的酒量不错吧?”

“吴老师海量,每量。”大家纷纷说。

“没成家吧?”韦先河自然不会过多理会别人所想,按着自己思路问下去。

“没有。”吴雁南说。

“你们还有谁没成家呢?”

“还有江老师、冯老师。”大家抢着说。

“你们都多大了啊?”韦先河问。

“我三十了,他们俩比我小一岁。”冯长伟说。

“地道的大龄青年呢。”曾小红补充道。

“韦校长要关心关心这几个老大难啊。”薛大勇笑着说。

“别的可以,找对象的事就用不着我们这些老头子瞎掺和了吧?这可是人生大事,要慎重的。”

“有您这句话,就是对我们关心了。”冯长伟说。

“哪里哪里,哎,王老师,倒酒啊,那一瓶完了没有,把这瓶也打开。”

“不能再喝了。”大家说。

“喝,喝,打开。”韦先河命令道。

薛大勇便又开了第二瓶,要给每位老师都添上,三个女老师说什么也不喝了,大家便都沉默了一会儿。

“韦校长,也不知道今年我们这一批人——”大家沉默了一会之后,薛大勇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还是提到了这个事呀。”韦先河笑着说。

“我们心里急呀,火燎得一样,比韦校长家的酒还烧人呢。”江远明靠酒壮着,胆气也上来了。

“你们急,我们更急呀,一中二中西湖中学借调老师好几十,都在学校挑大梁,工作关系调不来,影响工作情绪啊。我们几个学校的领导也在跟上面交涉呢,但教育局说县委县政府不松口啊。”

“韦校长要给我们操心啊,来,我敬韦校长一杯。”薛大勇站起来说。

“应该的,大家进了西湖中学,我们就是同事,朋友,一家人,我们说话时不向着你们向着谁?”

大家随在薛大勇后面,也都端起韦校长家的酒杯,借花献佛,向两位主人敬起了酒,就连三位女老师也都多喝了好几杯。

农历正月十六,天气一改许多天来的干冷,阴沉沉的一副要下雪的样子。上午九点,西湖中学召开了2000-2001学年度第二学期第一次全体教职工大会。会上几位校长均向教职工们祝贺了新年,大家也听到了几件和自己利益相关的事情。第一件大事是西湖中学新教学楼本学期投入使用,学生有了宽敞明亮的新教室,老师们也有了各自教研组独立的办公场所。第二件大事是会后至明天下午,全体教职员工随时可以来会议室量尺寸,定做西服。

学校评上了市重点示范学校,这对空间有限到操场跑道只有五十米的西湖中学来说,当然是天大的喜事。与老师们最为贴心的是每个人都从天而降了一套西服,雅戈尔的,据说每套价值980元!先不说是否物有所值,试问叶县教育界的这些个园丁们,尤其像吴雁南,谁会舍得自己掏腰包狂购如此高档之服装呢?那简直是疯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新的学期正式开始了,教导处的尹立原副主任正满脸大汗地往老师们手里递新学期行事历、课程表呢,每个人都得从春节梦境般的气氛里走出来,为西湖中学为叶县的教育事业续添砖瓦、再发光热了。

散会后,吴雁南先跟语文组老师们一块,去看了新教学楼一楼的语文教研组办公室,选了个靠边的座位,还和何书章坐对面。他把办公用品从申建文校长办公室的隔壁全搬来,放好,就回到老西湖宾馆的宿舍。

房门开着,江远明正在收拾房间,不时地用嘴在手上哈着热气。

“你真勤快啊,兄弟!”吴雁南由衷地赞叹道。

“什么勤快啊,我们被驱逐出境了。”江远明面无笑容地说。

“什么意思?我怎么不知道?”

“刚才魏天寒来传的话,他说是校领导的意思。”

“哪个校领导,为什么自己不来?”

“给个台阶下呗。”

“说不让住的原因了吗?”

“听他哼哼哈哈的不好意思说,但我还是听明白了,是说我们俩不注意生活影响。”

“**他——”吴雁南想骂,却又闭了口,他想起了自己去年去申建文那儿告密的事。也许和申校长有关吧,也许只是针对江远明一个的吧,嗨,谁知道!

“你操谁?你谁也别操,操你自己吧,谁让你们没志气?”江远明讽刺道。

“算了,远明,有什么了不起,搬家就是了。”吴雁南说着,也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

收拾了一半,他又停下了,心想,又不是叫今天就搬,找到房子再说吧,还有一件事没办呢。这样想着他就跑到大街上,给王子俊打了个电话,说:“子俊,我节内来过一趟,呆了两天就回了,也没去你那,今天晚上去看看弟妹和侄子,行吗?”

“行,来吧,明天才正式开学,今天正好闲着没事,我找人陪你来两圈。”王子俊高兴地说。

“来什么呀,没时间啊。”

“怎么啦?”

“宾馆的房子学校不给住了,我要找房子呢。”

“这也算个事啊,你只管来,我有个姑姑,在天使幼儿园旁边,她有多余的房子出租,条件很好的,我明天带你去看。”

“啊,人生处处尽是峰回路转啊。”吴雁南高兴了,摸摸口袋,还有几百元钱,也不回宿舍了,就进超市给子俊的儿子买了两罐奶粉一箱饮料,打个的,去了王子俊家。

刚敲开院门,就听有人嚷:“吴雁南,怎么热情不够啊,你小师妹都等半天了。”

吴雁南一看,又是李爱华,高声地埋怨着,站在她身边的,是笑容灿烂的申小琳。

“我没跟雁南说请谁陪他打牌呢,后来想想,老牌友没有心理负担,玩得开心些,就请二位女士屈驾光临了。”

“什么屈驾光临,你还蓬荜生辉呢。”李爱华说。

“有申大小姐在这,你这个成语用得一点也不为过。”王子俊说。

“去吧,你们这些教语文的,比杏子还酸,一个词能说半天,我们打牌要紧,”申小琳说着就把目光望向了吴雁南,“你初五去我们家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说一声干嘛?”

“我就不出门了,在家赢你们钱啊。”

“赢我的钱可能有些难,因为我本来就没有钱。不过,我在老家石河中学有个同学,叫陈浩波,你要是想赢他钱那容易。”

“为什么啊?”

“关于他有个歇后语。”

“什么歇后语?”申小琳追问道。

“不雅的,不说了吧。”吴雁南暂时闭了口。

“不行,我最不能忍受别人把话说到一半的,你只管说出来听听吧。”申小琳果然就是这种开朗的性格。

“陈浩波打牌——”吴雁南顿了顿又说道,“打一女士专用物品名。”

“猜不出来。”申小琳摇摇头,王子俊、李爱华和宋小云也努力地想着。

“月月舒(输)。”吴雁南不紧不慢地说了。

几个人马上反应过来,三个女人都说:“是够坏的。”

说话间,王子俊已把麻将摆好了,手里摇着色子说:“来来,看看能不能在西湖中学也创造这么一个歇后语。”

“可以呀,”吴雁南知道他这位老同学要说什么,就抢了先机,说,“王子俊打牌——月月输!”

大家就笑着落了座,贤妻良母型的宋小云给大家倒了茶,就进厨房忙去了。

其间,申小琳还告诉吴雁南和李爱华,星期五晚上她爸爸要请客,那天晚上单请借调老师。父女俩说好了的,这两天谁见到这些老师谁先预请,然后补差补缺。

第二天上午,吴雁南去会议室量了尺寸,然后跟王子俊一起去看了房。王子俊的姑妈快六十岁了,很慈祥,是一位退休的小学语文教师。老伴已离开人世,一儿一女也不在身边,她就一个人带着五岁的小孙女住一个大院子,想把多余的房子租出去,增加点收入。但她对租房人的身份很挑剔,这回侄子给她介绍一个据说和侄子关系很好人也挺不错的同事来住,她当然万分欢迎了。楼上一间大房子,房租只收八十元,水电随便用。

吴雁南对衣、食、行历来都能凑合,唯独这住却不是凑合一下就能过得去的。现在王子俊替他解决了这件新学期的头等大事,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拿了钥匙,就回宿舍收拾了。

江远明早上说还没找好房,但也不想再两人同住,因为他的“马子”常常会来。没办法,在男人和女人之间,那种事往往不能迈出第一步,否则就像飞驰的车轮一样,很难戛然刹住。说好要分手,但她总是过不了多久又来了。真拿他们没办法!

吴雁南进了宿舍,没看见江远明,却发现魏天寒坐在江远明的床上。

“你怎么——”吴雁南说。

“哦,钥匙是江老师给我的,学校也真是,非让我来这儿住不可,说是学生要我负责呢。好了,往后,我们俩同租(居)吧。”魏天寒操着满口南方口音笑着说。

“你说什么,我不太明白,学校不是不让我们在这住了吗?”吴雁南说。

“哦,”魏天寒想了想,觉得吴雁南也不是嘴巴不牢的人,就索性说了,“学校不让住的是江老师,没说你,让我等江老师搬走以后,再跟你说清楚。”

“是申校长的意思吗?”

“可以这么说吧。”

“可是,我的房子也找好了呀。”

“你又没搬,退掉就是了嘛。”

“退掉就不太好了,我还是也搬吧,免得江老师那儿生出误会。”

“那——你什么时候搬?”

“现在就搬,你看,外面要下雪了。”吴雁南望着阴沉沉的天空说。

魏天寒还想挽留吴雁南,毕竟住在这儿,每个月可以省下一笔开销。但吴雁南去意已定,他便不好硬说什么,只一个劲地责怪自己没有早点跟吴雁南说明情况。

吴雁南把东西迅速收拾好,锅碗瓢盆是他和江远明的共有财产,都不拿了,床呢,王姑妈家有,也不搬了,况且魏天寒来住也需要用。魏天寒遗憾地帮他把一包书、一包衣服、一副铺盖运到街道边,吴雁南要了一辆面的,径直开到王姑妈家里去。铺盖铺到木板床上,书放在后窗下的旧书桌上,衣服堆到床里边,万事ok,这算是又搬一次家了。虽然没人来庆贺,心情却异常地轻松。看看安安静静的一间大房子成了自己自由的天地,看着窗外已然静静飘落的洁白的雪花,他想,这才是我真正需要的空间啊!

星期五晚放后,何书章呆在语文教研组,磨磨蹭蹭的不回家,坐在他对面的吴雁南眼盯着书本也不说话。终于办公室里只剩他们两位亲同学了,何书章才把头从竖起的皮衣毛领里伸出来,眨着镜片下的小眼镜说:“雁南,申校长请你了吗?”

“请了。”吴雁南直截了当地说。

“我想也是,你是他学生嘛。”

“看来也请你了?”

“也请了,可是,雁南,我说给你听你别说出去,我并没去给他拜年呢,他是不是记错了?”

“有这样的事?”吴雁南觉得好笑,“可是,他既然请你了你也不好不去啊。”

“还说呢,我想现在去买东西,但晚上去的人一定很多,多丢人现眼,不买吧,我——”

这确实是件棘手的事情,吴雁南从未碰到过,更不知道如何处理才得当了,只好说:“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操……”何书章兀自为难着。

“你谁家都没去吗?”过了一会,吴雁南又问。

“没去,哪有钱,老婆孩娃一大家呢,原单位又扣了工资,不像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吴雁南没有接话,他理解何书章的难处,但又觉得他这样疏远校领导的确有些不妥。

何书章终于还是一路慢腾腾地踩着残雪碎冰,跟着吴雁南去了,而且终于没买什么东西。申建文家的客厅里正像何书章预想的一样,人很多,围在餐桌上斗或者看斗地主。吴雁南暗暗数了数,十个,包括特级教师徐光文在内,所有借调教师一个也没有少。大家都是明白人,申建文虽然是学校的第二把手,但在教学这一块,比如说分课,他可是掌着实实在在的生杀大权。尤其在这高手如林的西湖中学,想一帆风顺地从高一升到高三,一级不留,除教学过硬外,有些个因素谁也不能不考虑。

何况,对西湖中学而言,这些借调老师们还都是巢外之卵啊,能不能焐出个小鸡小鸭来,没人打得起包票。

申建文跟二人打招呼说就差你们俩了,又冲吴雁南说:“吴雁南,这么迟,我还指望你代东斟酒呢。”

“好的好的,我保证完成任务。”吴雁南知道这样的场合是完全可以跟恩师撒撒娇幽上一默的。

开饭了,菜多且都是好菜,酒多且都是好酒,招待那上头的人不敢说,但对这十位老师来说,已是排场之至了。何况,上菜的是申小琳申大小姐,掌厨的是校长夫人,站在桌边劝酒的正是申校长——大家的顶头上司本人。

每个人都很谦虚,每个人又都不能谦虚。在叶县,招待客人周到与否,全看这酒喝得多少了,这是从祖先那儿早就沿袭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申建文自然也不会去免这个俗。这样一来,酒量大的还好,酒量小的要么从头到尾整顿大餐滴酒不进一言不发,要么酒过数巡受一番攻击,惭愧万分地提前离座,也有人不怕死充硬棍的,比如何书章,酒席撤了的时候,都有些站不稳脚跟了,镜片下面的小眼睛也越发地小了。而代东把酒壶的吴雁南虽没有醉,但也不无酒意,因为他后来一直想不起他当天晚上究竟从申建文手里接过来多少瓶酒了。

“申校长,今晚在这顽皮了。”薛大勇站起来说。

“走吧,老师们,客走东家安。”徐光文代表性地站起来说。

“申老师,我来帮忙收拾吧。”吴雁南站起来说。

“不用不用,小琳她们可以收拾,都回去休息吧。”申建文说。

“哎呀,爸,你真会做人情啊!”正收拾碗筷的申小琳笑着说。

大家就在申小琳的玩笑中乐呵呵地出了门,江远明跑起来。

“跑什么,小江?别滑倒了!”有人叫起来。

“有辅导!”江远明边跑边说,顾不了已经结冰的滑滑的路面。

“坏事,我也有辅导呢。”何书章正东倒西歪地走着,突然恍然大悟地说。

“那还不快去,这星期是韦校长值周呢,”冯长伟说,“不过也不知老韦来了没有,大正月又下雪,说不定——”

“走,我们侦察侦察去。”吴雁南提议道。

于是,吴雁南、冯长伟、何书章相伴行动了,校长办公室在南面办公楼二楼,三个人拉扯着上了楼梯,慢慢蹩到门前,房间里竟然亮着灯。何书章走在最前面,可能大家弄出的声音有点响,韦先河咳了一声。

吴雁南和冯长伟心里一怕,回头就跑,两个人转身的时候,惯力全作用在了何书章身上,何书章无辜地被两人同时推了一把,又加上酒晕,便踉踉跄跄站到了韦先河办公室门前的灯光里。

“你有什么事?”韦先河拉长了脸定定地望着何书章问。

“没,没事。”何书章连醉带吓地舌头翻不动。

“你喝酒了吧?你有辅导吧?一(6)班的吧?”

“是,是。”

“那还乱窜什么呢?”

何书章慌忙转身,躲过了灯光便跑起来,刚要下楼梯,一头撞在躲在暗处的吴雁南和冯长伟的身上。

“我被你们害死了。”何书章垂头丧气,酒也醒了大半。

“没事,韦校长知道我们都在申校长家吃晚饭。”冯长伟说。

“越知道越被害惨了,我——”

“怎么?”冯长伟不解地问。

吴雁南已知道为什么了,果然,何书章说:“我没去给老韦拜年呢。”

“啊?!”冯长伟叫了一声,他不知道,竟然还有如此迂腐之人,不过他要是知道何书章今晚在申建文家也只是纯粹地道实实在在的白吃,他一定会觉得何书章真是愚蠢透顶,简直不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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