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鹤鸣一人一骑,自山道尽头狂奔而来,身后是一道浓浓的烟尘。
我大奇,“就他一个,燕小山呢?”
摇光微微眯眼望了片刻,对我说:“紧随曲师兄,被烟尘埋住了。”
我不由感叹,“小山这孩子真实诚啊……”
他们很快至我们跟前,只见马上黑影一晃,一个错目,曲鹤鸣已潇洒下马站定,朝我们走来。
诚然他这一手帅极,但是我却无比愤怒,朝他怒吼:“去把小黑给我喊回来!!”
小黑那蠢马还一往直前地向前跑着呢!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连马影都瞧不见了!!
曲鹤鸣冷酷地说:“该回来的时候它自然会回来。”
我没有时间和他吵,抬手叩在口边,吹一声长哨。
不多时,萧萧嘶鸣声由远及近,是小黑迷途知返,朝我们奔来。
它一路奔到我身边,深深低下脖子蹭我的脸颊,我抱住他的脑袋,觉得至少已经有一年没见过它,也动情地说:“小黑,是我不好,让你落入贼人之手……”
曲鹤鸣冷冷地瞪向我,我也怒瞪回去,转而拍拍小黑的脑袋,慈祥地说:“乖,那边有头骡子,你先和它玩会儿去。”
小黑不但不肯去,还从鼻子里长哼一声,仿佛还大大地生气了。
我只好起身将它牵过去,亲昵抚摸着他的鬃毛,声情并茂地教育它,“小黑,你是一匹大度的马,不能如此小气,更不能瞧不起骡子。骡子苦啊,它被你们马族和驴族生出来,不能传宗接代,还要做苦力,你要和它好好相处。”
小黑一定被我的话感动了,鼻子里的热气喷我一脸,“哼——”
骡子晃晃脑袋,“嗯呀嗯呀——”
等我回去篝火边的时候,发现曲鹤鸣和燕小山人手一只兔腿,正专心致志地啃着。
我默默地回到摇光身边,坐下屈膝,抱着膝头,看着他们吃。
摇光却又拿起架在火上的兔子,轻轻拧下最后一只兔腿,递到我面前。
我愣一下,见摇光温和地看着我,“我想你可能没有吃饱。”
我言不由衷,“我饱了呀,你吃吧。”说完肚子咕噜一声。
我微微有些窘,摇光轻声一笑,“你睡着的时候,我就已吃过东西了,现在还吃不下。”
我祭出一个最文雅的姿势,接过兔腿,想了一想,送到他嘴边,“你吃!”
摇光望着我,眼中仿佛有一丝疑惑。
我认真地说:“师父说,不能吃独食,有好吃的要大家一起吃。”
摇光笑一下,看着我道:“你师父把你教得极好。只是,我现在确实不饿。”
我愣了愣,于是说:“那你就吃一口。”
半晌,他微微低头,启口咬了一小口,细嚼慢咽。
我于是心满意足地收回手,也开始吃起来。
“咳,”曲鹤鸣清清嗓子,抬手按住他徒弟的脑袋转了个方向,让他徒弟看着他,“傻徒弟,你还小,这些不能随便观看,你还是先看看师父我吧。”
燕小山看着他师父,一脸认真严肃,“可是师父,古有孔融四岁让梨,颇得后世称赞。李姑娘和陆师叔谦恭友让,哪里又看不得了?再说,师父你又有什么好看的?”
曲鹤鸣轻松表示,“为师没什么好看的,不过为师可以给你好看。”
燕小山乖乖地不说话了。
我瞅瞅曲鹤鸣,“你找到不生草了?”
曲鹤鸣继续啃兔腿,不理我。
燕小山放下兔腿,恭敬地回答我,“是的,我和师父采到三株不生草,当即开炉炼药,现已将丹药练成。”
我说:“为何要当即开炉炼药?”
燕小山道:“不生草生长在极深极阴寒的洞穴中,一旦取出,不消半个时辰便会热死。必须当即练成丹药,才好存放。”
摇光抬袖,正色道:“曲师兄,大恩不言谢。”
曲鹤鸣哼一声,道:“我可不是为了救你才如此的,我只是想研究透你身上的毒罢了。再说,”他晃晃手里的兔腿,“我这吃了你烤的兔肉,就当你报恩了吧。”
我突然觉得,曲鹤鸣这个人其实很可爱。
他并不像看上去这般离经叛道,孤高清傲,也不如流音说的如此没有人性,灭绝人伦。
不然,他怎会对摇光那么好?除非他是喜欢上摇光了……
我晃晃脑袋,将这个奇怪的念头从脑子里晃出去。接着想,也许有些人都是这样的,倘若有人对自己好,便会忍不住也会反过来对别人好。否则,是断断不能安心的。就比如我,有人对我好,我必须反过来也对那人好,否则好意都成了负担。
而曲鹤鸣可能也是如此吧。摇光对他恭敬有礼,他便也露出善意,回敬摇光对他的善意。
而倘若他是这样的人,我真的不能想象,他是流音所说的那种坏人。
大是大非,善恶黑白,本就不是能妄下定论的。
我想到一事,抬头看向曲鹤鸣,开口十分平静,“有一事要告诉你。流音走了,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那个什么离经残卷,他应该也一同带走了。而且,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出我意料的,曲鹤鸣只是淡淡哦了一声,他只是道:“知道了。”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见他神色淡淡,不似作伪,仿佛是真的毫不在意。
不由想,原来这个人,真的不似他外表表现的那样冷酷。
曲鹤鸣为摇光放血,然后看着他服下一颗不生草练成的药丸。
我在一边,小声地问曲鹤鸣,“这药丸有名字么?”
曲鹤鸣盯着摇光的脸色,沉声说:“就叫不生丸吧。”
我啊一声,咕哝着说:“不生丸,不生……听上去像是让人断子绝孙的药啊……”
“噗——”摇光吐出一口血。
我大为着急,第一反应竟然是,他不会是被我气吐血的吧?
曲鹤鸣拦住我,不让我近摇光的身,他道:“没有关系,吐血是正常反应。”
我微微放下心。
曲鹤鸣淡淡瞥我一眼,又道:“当然,也有一定的原因是被你气的。”
我,“……”
摇光吐了血,脸色更加苍白。须臾,他睁开眼睛,眸光淡然如水,却仿佛比之前明亮了许多。
曲鹤鸣紧盯着他,问:“感觉如何?”
摇光嘴角犹带血迹,只是微微摇头。
曲鹤鸣为他切脉,眉头紧锁,半晌方道:“不算太坏。”
我奔到摇光身边,仔细察看他的脸色。
摇光唇角扬起,对我微微一笑,“放心,没有大碍。”
我从怀里掏出帕子为他擦拭唇边血迹,担心地说:“什么没有大碍,你都吐血了。”
摇光无辜地望着我,目光如春水,说的却是,“那是被你气的。”
我嘴角抽搐,握着袖帕的手停在他唇边,半晌说不出话。
摇光抬手覆上我的手,停了一停,带我的手离开他的脸。
他缓缓开口,声音温和而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真的不碍事。”
我面无表情,“你是说,真的不是药性霸道,是被我气的,所以我不用担心?”
摇光低低一笑,“你呀。”
曲鹤鸣沉吟道:“你中毒过深,已侵入五脏六腑,不生草药性霸道,能暂时压住毒性扩散之势。但是,要想拔除此毒,还需找别的方法……呵呵,”他突然阴粲粲一笑,“此毒比我想象中还要棘手,有趣,哈哈,当真有趣~~”
我毛骨悚然,这个曲鹤鸣,一遇见毒术,仿佛就狂热得失去理智了。
曲鹤鸣向燕小山交代了一些草药的名字,燕小山掏出个小本本,一一记了下来。
他师徒二人在那边进行现场教学,我则挨着摇光坐下,仰脸瞅着他,心情颇为严肃。
摇光也低头看我,他的背后是一片浩浩花海,星辉遍洒,花海莹莹生光。
我沉声说:“摇光,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他从容温和,点头道:“你说。”
我郑重,一本正经,一字一句地说:“当你有什么苦衷,心事,或是悲痛的时候,能不能不要瞒我,让我和你一起分担?”
他看着我,仿佛有一瞬的失神,怔怔着没有说话。
我会突然这么说,是因为看到他吐血,前所未有地感到害怕,而最害怕的时候,心中翻涌而上的是他昨夜说的那番话。
“我甘愿用性命护她周全,护她无忧无虑,平平安安。只是我时常痛恨,身为一个男人,我竟无能至斯,只能用性命来保护她。而我更是担心,也许用不了多久,连这惟一有用的性命都不在了。如此一想,即便是无力而卑微地活着,心中也惟有剩下感激了。”
在人前,他永远是从容而平静的,但是,没有人能永远这么平静,他只是不习惯表露情绪罢了。
而正如他说的,“……也许用不了多久,连这惟一有用的性命都不在了。如此一想,即便是无力而卑微地活着,心中也惟有剩下感激了。”
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可能就会死去,只要一想到这,就满心作痛。
我可以不问从前的事,但我不想在那一天来到之前,认识的还只是情不外露的陆摇光。
此刻再想,他也不过双十弱冠,正是轻衣怒马,红袖帘招的风流年纪。而师尊被害,他不但恪守誓言不能报仇,还遭同门师兄暗算,背负弑师的骂名被逐出师门,成为武林败类。之后更发觉自己身中剧毒,一身武功施展不出不说,简直形同废人。
他的师尊,被人杀害。
他的师兄,给他反手一剑。
他的师门,道貌岸然,蛇鼠一派。
而他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狼狈逃命。
他也许不是早就如此沉稳的,也许只是逢此大变,他才沉稳得过分。
而这沉稳中,又有过多少灰心,多少愤怒,多少痛恨。
所以他说出那样的话。
即便是无力而卑微地活着,心中也惟有剩下感激了。
我想,如果不是我凭空冒出来,他一定是不愿意如此逃命的吧?
也许他有更决绝惨烈的方式去做他想做的,那定然是我不能想象,也不能接受的。
而不知什么时候,他对流音承诺,绝不告诉我从前的事,绝不让我知道,我们曾是认识的。
也许他打定了主意,要将那段过往带进坟墓。
他到死也不会说,我到死也不会知道。
但是,发生过的事怎会忘记?
我盯着摇光的眼睛,慢慢地说:“发生过的事情不会忘记,只是暂时记不起罢了。”
摇光起初只是听着,接着眉尖微颤,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双眼如墨般漆黑,紧盯住我,声音喃喃,“藏玉……”
“我会记起的。即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心甘情愿。”我抿唇,笑一笑,“所以,你不要担心我会追问你从前的事,也不要想你能活多久。你活一天,我们就在一起一天,就算你真的死去,也没有遗憾,这样不好么?”
我抬手触碰他的脸颊,“这个江湖,本来就是生死有命,难见白头。难道因为这,就要提前抗拒一切,像苦行僧一样活着?你又不是出家人,又不需要面对佛祖……摇光,回答我一件事。”
摇光定定望住我,声音缓慢而低沉,“你问。”
眼角余光瞥见曲鹤鸣和燕小山,他两人早就没了声音,一看就知正竖着耳朵偷听。
我腰背笔直,底气十足地问他,“摇光,你是不是不近女色?”
摇光永远平静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动摇。
他仍在看着我,却是微微挑眉,眼睛睁得又大又圆。
他本生了一双漂亮的凤眼,竟然可以睁得这么圆,真是令人惊喜非常。
我欣赏地看着摇光这一副表情,笑嘻嘻地说:“你要是不回答,就说明我猜对啦?”
可惜的是,他只惊讶了一小会儿,很快就归于平静。直直看着我,脸上浮起笑意,唇边仿佛凝了一抹月光。
摇光微微一笑,轻声说:“藏玉。”
我立刻点头,“嗯嗯,有什么难为情的事,说出来,让大家开心一下。”
摇光一笑,真是又俊雅又温柔,令人如沐春风。
他看着我,语声悠然:“迄今为止,我近过的美色只有你一个,不知算不算女色。不过,莫论是女色还是别的什么色,我都是无所谓的,只要是你就好。”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