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看看身上衣物无一处不妥,抬手,轻叩三下房门,“摇光,你起了么?”
片刻后,有轻缓的脚步声,门扇向内打开。
摇光穿着一身淡色单衫,发还未束,乌黑如瀑的发垂在身后,有一绺青丝松松散在肩头。看到我,他眉目间浮出一丝讶异,保持着开门的动作,并未侧身让我进去,“藏玉姑娘?这么早,有何事?”
我一见到他,莫名地就有些呆,啊一声,迟钝地说:“忘了。”
摇光眉眼沉静,微微侧首,语声悦耳,透着温文守礼的客气,“不妨,想起再说便是。”
一看到他的脸我就容易分神,遂移开目光看向他左肩上方,皱眉猛想,思索之深邃艰辛就如在幽幽深水寻觅一尾透明的小鱼。
目光游移,偶然瞥见隔壁流音的房门,福至心灵,脱口而出,“流音不见啦!”
静了一息,摇光双眼清澈,凝视着我。
他缓缓重复我的话,谨慎而吐字清晰,“百里兄,不见了?”
方才恍惚忘记还不觉,再一提起此事,之前的不安情绪尽数苏醒。
我猛点头,一股脑地说:“一大早我去流音房里找他,他就已经不在了。门只是虚掩,床上被衾叠得整整齐齐,不像是半夜被人偷走了的。我就推测,流音也许是出恭去了?就在房里等他,哪知左等右等都不见他回来。我左思右想,担心他是走丢了,就出去找了一圈,也不见他人影。我隐隐觉得不安,回来又仔细检查了他的屋子,发现包袱还在,没有留书,也没留任何印记。只是,佩剑不在,流音是带着佩剑离开的。我想不通,就来找你了,你有没有见到流音呀?”
一口气讲出这一大段话,我停下,长长地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但其实,还有半句话我没有问出口,给咽回去了。
我想问的是,摇光是否有见过流音,比如两人出恭时命运般地邂逅什么的……毕竟,摇光和流音出恭偶遇的概率,比我和流音出恭偶遇的概率要大得多。
但是命运此物果然不靠谱。
摇光摇头,肯定地说:“没有。”
本来我也没有抱太大希望,只是亲耳听到他这样说,禁不住更发愁了,“那他能跑去哪里呢?”
摇光道:“藏玉姑娘觉得,百里兄不在房里,是可能遭遇不测?”
心中潜藏的不安被他一语道破,我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方才进他房中的时候,总觉有种清冷惨淡的气息,仿佛流音这一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
我也不知为何会有如此不祥的预感,且找不到与其相衬的证据。只是有些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在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再也不能当它不存在。
我十分发愁,然后就觉得腿有些累。
抬头不满地看着摇光,道:“你至少先请我进去坐坐,我现在是伤残人士,应该得到武林同道的呵护。你们道家不都讲究阿弥陀佛普度众生的么?”
摇光道声失礼,侧身让我进去,顿了一下说:“阿弥陀佛普度众生的,那是释家。”
我拄着拐拄吭吭哧哧地挪到圆桌边,坐下道:“不要在意细节,道家释家都是家,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嘛。”
摇光不理我了。
他未关门,任门扇洞开,自去画屏之后。片刻后他出来,已经束好了发。
淡色长衫,墨发半束,发间插了一只白玉簪。
步至窗边,背对我,推开窗子。
此时天光大亮,朝阳遥遥升起,天空呈现出一种超脱的青色,就如新出窑的天青色瓷器上薄薄的瓷釉。远山渐霁,浮云流漾,金光柔柔笼罩上黄杨木的窗棂,莹莹如黄玉。
摇光回身,倚窗而立,目光落在匿名的某一处,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清风送爽,一室静谧,我却开始犯困。
今日起了个绝早,跑去流音房间的时候天才刚亮,想趁他似醒未醒无耻功能商未发动时,质问他昨晚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以收到当头棒喝的效果。
但是出我意料,流音竟然不在。
到现在,他始终没有回来。
这还是没有过的事。
我满心忧虑,撑着脑袋看着摇光,正想说些什么,洞开的门前却有一道身影经过。
玄色锦袍,身姿凌然,周身孤高清傲,不是曲鹤鸣是哪个?
曲鹤鸣经过门口,身影闪过门框,不一刻,他却倒退几步,去而复返了。
他身子不动,转动脑袋,面无表情地看向我们,仿佛确认坐在桌边的人是我。然后缓缓点头,神色复杂地说了句,“啊,昨夜你歇在这里了啊。啊……这真是……好一枚风流女子。”
话语间感情丰富,有意料之外的惊讶,有微妙的佩服赞叹,还有孺子可教也的欣喜慰然。
我说:“……”
摇光说:“……”
曲鹤鸣看看我,再看看摇光,目光十分振奋,顿时不孤高也不清傲了。
我暗暗地想,若说他是孤高清傲的,我师父都能算世外高人了,我就是世外高徒!
曲鹤鸣见我和摇光均是一副缺乏表情的模样,目光中隐隐透出些遗憾。
下一瞬,许是察觉自己有些失态,他轻咳一声,作出清冷的模样,施恩似地问道:“你们有什么话要说?想说便说,无需拘束。”
“拘束你个头!”我忍无可忍地凶他,“你师弟不见了,我们正在商量他为什么不见!”
几乎是立刻马上,曲鹤鸣又不孤高了,他惋惜地道:“啊,原来师弟已经知道了,且已伤心离去。”摇头赞叹,“多么快的动作,可见是多么大的打击。”
看向我的目光中隐有责备之意,又有些赞赏。
我无力地抚额,心道曲鹤鸣原来是个如此奇葩的男子。
临行前,师父曾充满忧心地嘱咐我,“徒儿呀,你向来轻信于人,为师十分担忧。此次出门,你万万要记住,江湖千人千面,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的,大有人在。你要时刻擦亮双眼,不要被人的皮相所蒙蔽,要学会看透人的内心!”长长叹一声,“一想到你孤身闯荡江湖,为师就深深地不安,乃至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你万万要保护好自己啊!”
我感动得双眼含泪,师父满意地摸摸我的脑袋,吃了两大碗饭,睡午觉去了。
师父果然是师父,他亲自向我展示了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这像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的样子么?咄!
……
而此刻,我心情复杂地看着曲鹤鸣,心想师父诚不欺我。
谁能想到,如此孤傲清傲的壳子里,住了个如此不靠谱的魂儿?
江湖果然深不可测,可怕,十分可怕。
我发愁地望着曲鹤鸣,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摇光就比我淡定许多,他已将事情对曲鹤鸣讲了一遍。
仿佛是察觉到自己方才过于失态,不慎露出了真面目,此时曲鹤鸣一脸清冷,负手而立,周身仿佛萦绕着丝丝寒气,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是,他方才八卦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机智如我,再也不会被他骗到!
他问我,“昨夜你是最后一个与他在一起的,今早又是第一个发现他不见的?”
“此话是不假,”我迟疑着说,“但是这种说法,你真的不觉得很别扭么……”
曲鹤鸣仿佛没有听到,房中静了一时,他突然道:“也许只是小题大做吧。说不定那货只是出去买几个包子,听听戏,逛逛街而已呢?亦或是,他寂寞了,颓废了,出去散散心,思考一下人生。”说着语气间多了一丝轻蔑和愤世嫉俗,他冷哼道,“如今江湖上的年轻后生,多伤感脆弱,难经摔打,有此类情绪也不奇怪。”
我无视他话中鄙视之意,目光呆滞地看着他,“就算是买包子听戏逛街思考人生,也不至于在天不亮便动身吧?”
曲鹤鸣深沉地道:“天不亮便动身,追赶朝阳,更有诗意。”
我拒绝再和他讲话。
眼看我们要谈崩,摇光正经地道:“百里兄并不像情绪脆弱之人,想也不会有破晓之时孤身外出买包子听戏逛街思考人生之爱好。”
我点头,“完全同意。”
曲鹤鸣却是看向我,挑眉道:“话说回来,你一大早去找那货,所为何事?”
我张口就要说,看到一旁静听的摇光,突然觉得这话不方便说出口,于是含糊带过,“就是有些话着急问他啦,这和你没关系。”
摇光却突然迈步,像是要离开此间。
我立刻问:“你去哪里?”
摇光摆手示意我无需起身,“去百里兄房中一看,去去就回。”
他一去,留下我和曲鹤鸣大眼瞪小眼。
曲鹤鸣微微眯眼,“你就不担心,我那师弟是不顾你二人死活,带着离经残卷跑路了?”
我不屑地看他一眼,“我还没那么蠢。再说,若真是如此,该担心的人也该是你吧。我又没整天追在人家屁股后面要那什么离经残卷,好不要脸。”
曲鹤鸣大怒,双眉凌厉,手指着我,却说不出话。
就在此时,摇光回来了。
曲鹤鸣拂袖,负手在身后,“可有什么发现?”
摇光眉眼沉静,道:“正如藏玉姑娘所说,房中一切井井有条,不像仓促离开,也不像被人所劫。”
曲鹤鸣不耐地哼道:“废话。”
摇光不为所动,凝眉平静道:“倘若百里兄是自行离开,该是临时起意,否则应会告知藏玉姑娘一声。”
我想了想,“昨晚分别时,他确实不像是要走的样子,除非他掩饰得太好。”
摇光点头,语声沉静如深水,接着道:“百里兄临时起意要走,也许是因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因什么人,使得他不得不突然离开。”
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因什么人,使他不得不突然离开?
我顺着他的话思索着,想到一个可能,心头就是一怒。
那货,不会是真的偷亲了我,所以畏罪潜逃了吧?
转念一想这不可能,以流音脸皮的之厚、之强、之韧,他都绝不会因这区区小事跑路的。他会把黑的说成白的,把生的说成熟的,说不定还会狡辩,说是我偷亲了他。
而且我相信,流音虽无耻了些,却并不是无缘无故让人为他担心的人。
摇光继续道:“房中一切井井有条,委实不像仓促离开。且百里兄未带包袱,未留书信,说明他离开之时并未打定主意再不回来,也许他当时考虑,不过是离开片刻或是稍久,并无带包袱或留书的必要。”
我猜测,“然后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他没能赶回来?”
摇光目光沉静,看着我道:“有一件事值得注意。”
我疑惑地看向他,摇光静静地道:“门是开着的,未从里面上栓,而窗户大开。”
我说:“什么意思?”
摇光道:“门开着,则有两种可能。一是百里兄离开时从里面打开,自门口出去。但是,百里兄离开时可谓神不知鬼不觉,他若是开门走出去,途中会经过我的房间,和曲师兄的房间,难说不会惊动谁。再就是第二种,百里兄还在房中时,就有人从外面敲门,或者直接弄开门,进到房里去。”
我紧紧盯着他,曲鹤鸣蹙眉问:“然后呢?”
摇光却道:“百里兄轻装出门,只带了佩剑,这说明他有带佩剑的必要。带佩剑是为防身,而面对敌人,或是来意不明的人,带上佩剑,岂不是人之常情?我先推断,昨夜有一人,敲开房门,来见百里兄。这人功夫在百里兄之上,也或许不是,但无论如何他说服了百里兄随他走一趟。但从百里兄特意拿上佩剑来看,这人的武功必定不俗,且并无明确的恶意。”
我问:“那若没有这样一个人,推断岂不是不成立了?”
摇光目光流转,看向窗外斜斜的花枝,平静道:“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他就住在客栈中,深夜拜访百里兄,从正门而入,而后两人经过交谈,一同从窗而出。所以才会房门未关,窗户大开。”
我心念一动,“你如此说,是不是已经有了人选?”
摇光点头,“不错。”
“谁?”我和曲鹤鸣同时问。
“韦三绝。”摇光望向门外,二楼走廊上空无一人,栏杆寂寥。
他面沉如水,“韦三绝,也住此间客栈,我们只需去他房中看一看,便知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