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一顿,将酒盏稳稳放在桌上,才侧头看过去。
说话的是邻桌坐着的一个老者。
准确的说,不是坐着,是盘着。
老者盘腿在座椅上,面前的桌上摆了一盘烧鸡、一盘红烧蹄髈、一瓮炖牛肉、一条鲈鱼,和一壶酒。他将盛烧鸡的菜碟抱在怀里,拧下一只鸡腿,握在手中啃得正香。两手沾满鸡油,也抹了一些在袖口衣襟,身上穿的半旧不新的袍子已然油迹斑斑。
他看上去约莫五六十岁,面目亲和,扮相诙谐。花白头发梳成一个小小的髻顶在头顶,像一颗小馒头,髻子中横插一根不起眼的木簪,像馒头上戳了根筷子。
不知为何,只一眼,我就觉得这老者不像普通人。
我对摇光耳语,“这老头看着不一般。”
摇光并未侧目打量他,只是说:“何以见得?”
我压低身子凑向他,悄悄地说:“他一个人,要了四个荤菜,一个素的都没有,这很不寻常。”
摇光思索着说:“也许只是这位前辈喜好肉食,且手头宽裕。”
我高深莫测地摇摇头,“非也非也。”
侧首看向老者,抬袖拱手,“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老头大嚼烧鸡,将一根鸡腿骨啃舔得干干净净滑滑溜溜,不留一丝肉星。他满足地叹一声,随手拧下一只鸡爪,拿在手中,斜睨我道:“你这女娃娃,打听老夫名号做甚?”
我浮出仰慕的神情,谦恭地道:“晚辈见前辈一派洒落,神采不凡,甚为心折,故冒昧一问。”
“油嘴滑舌。”老者鼻子里哼一声,瞅瞅手中的鸡爪,寂寞地叹道:“后生个个都如此,现在的江湖是怎么了?”说完一口啃上鸡爪,仿佛只有鸡爪能治愈他寂寞的心灵。
我,“……”
“不过,”老者啃着,又含糊地道:“女娃娃,你很有眼光,我欣赏!”
我,“……”
我不服气地问:“这酒很贵么?一坛我就买不起了?”
老者哈哈一笑,“女娃娃你可知,姚襄三宝,一为丝麻,一为蜜蜡,还有一者是什么?”
我说:“虽然我不知道姚襄有三宝,但是你既然这么问了,另一宝肯定就是这酒了?”
老者摇头晃脑,“非也非也。”
“竟然不是,”我不相信,问他,“那是什么?”
老者用油腻腻的手捋捋胡须,缓缓道:“那一宝,是一味草药。”
沉默半晌,我面无表情地问:“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老者仿佛刚回过神,反问我,“我有说我在回答你的问题么?”
我,“……”
我回过头坐好,对摇光道:“你是对的,是我看走眼了。”
摇光始终闲闲坐着,听着我二人对话,至此方轻轻一笑。他一手按住衣袖,一手将两个素菜碟子换置到我面前,徐徐劝道:“酒为发物,你有伤在身,还是少饮,多吃些菜吧。”
他一片好心,我若再不听,着实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便放下酒盅,开始埋头吃饭。
哪知还有变故。
眼睛瞥见摇光握筷的手突然一僵,我抬头去看他,哪知就见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眉头一跳,我啊一声,猛地向后一撤,目瞪口呆地看着盘腿坐在我面前椅子上的老者。
他依然怀抱着那盘烧鸡,啃着鸡爪,最不能置信的是,他那桌上的那碟红烧蹄髈、那瓮炖牛肉、那条鲈鱼,全部都转移到了我们桌上!
我震惊地喊道:“前辈,你是要请我们吃饭么!”
说完一顿,惊喜地对摇光道:“看,我没看走眼,他果然不是普通人!”
瞬时之间,毫无声息地移形换位,他的这份功夫,着实令人惊叹。
我惊叹之余,抚额默想,前辈你移形换位的时候,一定要带上你的这几盘荤菜么?
摇光却丝毫未有失态。如果非要揪出他失态的一瞬,大概就是方才握筷子的右手的那一僵了。但是,也仅仅是那么一僵,除了我离他较近,别人断断难以发觉。
摇光不动声色,手中依然握筷,只对老者道:“前辈是要和在下一同用餐?”
那老者盯着摇光,乱眉之下的一双小眼睛熠熠生辉,哈哈一笑,“不错!你这后生,老夫欣赏!你姓什么?家住哪里?家中可有父母健在?”
我扶额,我究竟是惹了个什么人?
不待摇光答,老者忽然一皱眉,抬手飞快按上摇光的脉门。
我一惊,“你干什么?!”
摇光却摆手示意,镇定安抚我,“不妨。”
我看他一眼,发现他眼神淡然如水,波澜不惊。顿了一顿才反应过来,这老头本领不凡,若想伤他,无需如此故弄玄虚。
须臾,老者将手指从摇光脉门上拿开,锁眉沉吟不语。
我迟疑一下,悄悄拿出手帕,给摇光擦了擦手腕上的鸡油。迎着他投来的目光,无辜地望回去,镇定地解释说:“要擦干净,不然你身上就是烧鸡的香味,闻到会饿的。”
摇光,“……”
老者突然又问:“后生,你姓什么?”
“晚辈姓陆。”摇光答。
老者不耻下问,“哪个陆?”
摇光不假思索,“天下陆氏出吴郡之陆。”
老者又是沉吟,然后道:“你身上的这毒,少说也有好几年了,怎么你还活着?”
摇光说:“这个问题着实深刻,晚辈也不知,为何至今未死。但既然未死,便只好活着了。”
老者点点头,恍然道:“原来是因为这样。”
我,“……”
是因为哪样?
老者沉吟了许久,又怅然道:“可惜,既然你姓陆,那和老夫就没什么关系了。”
我忍不住道:“他若不姓陆,就和你有关系了么?和你有关系很好么?”
他摇头晃脑,“非也非也。只是他姓这个陆,而非别的陆,或者是姓别的什么,和老夫就不是那么十分有缘了。不过,老夫还是很欣赏你的!哈哈!”
我觉得他简直在招摇撞骗,于是说:“那你说说,姓什么的和你有缘?”
他又抚一抚胡须,“那就是天机不可泄露了。”
“……”我强忍住将他踹出窗外的冲动,转头对摇光说:“若不是打不过他我早就动手了。”
他淡淡一笑,为我挟了一筷子菜,却是对那老者说道:“韦前辈一招‘移花接木’出神入化,晚辈得开眼界,着实佩服。”
那老者眯眼看他,哼哼道:“有眼力。方才老夫才一动身,你就察觉了吧?如你这般年纪,修为还算是马马虎虎了。”
我傻傻地望向他,摇光便对我道:“这位前辈便是江湖上大有名气的江左十三水寨的总寨主,韦三绝韦老前辈。‘移花接木’是他的独门绝技,可瞬息之间移形换位。”
我恍然大悟,赞叹道:“总寨主呢!”
韦三绝,“哼~”
我继续赞叹,“十三个水寨呢!”
韦三绝,“哼哼~”
我好奇地问摇光,“养鱼的么?”
韦三绝,“……”
韦三绝吹胡子瞪眼,“咄!女娃娃孤陋寡闻,见识浅短,谁告诉你老夫的水寨是养鱼的了?”
我慢悠悠地答:“哦,不是养鱼的呀?”
“当然不是!”
我作天真状,眨眼问他,“那是养什么的呢?”
韦三绝大怒,转向摇光,“这丫头是你什么人?还能不能管管了?”
摇光含笑,却是答:“救命恩人。”
韦三绝握着鸡爪指着我,“你姓什么叫什么,报上你的名号!”
我奇道:“难道你要看看我和你有没有缘?唔,我姓李,怎么样?”
哪知,我说完这话,他突然就沉了脸。
韦三绝沉着脸看我,道:“老夫生平最恨姓李的人。”
我愣了,“姓李的人如何你了?天下这么多姓李的人,你全都恨?话说回来,如今上面坐着的那位还姓李呢。”
他冷哼一声,目光叫人瞧着发寒,“上头坐着的那个,我最恨。”
说完,眼前一花,他人就不见了。
我低头一看,桌上的几盘菜也不见了。
我困惑地看向摇光,他指指窗子,“已经走了。”
见我依然困惑,贴心地补充道:“菜也带走了。”
我,“……”
韦三绝这个老头,真是活得十分任性呢……
摇光向我讲起了韦三绝其人。
韦三绝是是江左十三水寨总寨主,十三水寨占尽江南水路要道,说是水寨,莫如说是一个大帮派,在江湖上的势力绝不算小。
我感兴趣地问:“那他的水寨养鱼么?”
摇光一滞,看向我,缓缓点头,“不但养鱼,还会养些小虾小蟹。”
我十分羡慕,“我们师门就没有水塘,平时吃鱼,都要出山去村里买。师父做鱼做的不好吃,二师兄骗我,说我去求师父给我们找个师娘,师娘做鱼一定好吃。我真去了。”
摇光含笑看我,“哦,然后呢?”
我说:“然后就被师父罚了呗,在瀑布底下多练了半个时辰闭气。不过师父嘴硬心软,说是罚我,却是罚到一半就先耐不住,把我拎出来了。后来师父就把做鱼的活交给二师兄了。还说,有了二师兄,还要什么师娘?我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摇光默然片刻,然后淡笑着说:“藏玉姑娘的师门,听来十分温馨有趣。”
我一愣,突然想起他师父被人谋害惨死,他自己还被嫁祸为欺师灭祖的凶手,我在这里怀念师门,岂不是逼他想起他的痛处吗?
遂连忙说道:“对了,你还没给我讲你的事情呢?你为什么没有毒发?和你一起的那两个人是谁?他们和流音什么关系?对了,流音怎么还不回来?呀,他不会有危险吧?”
摇光刚欲张口,桌旁的窗沿上突然凭空窜上个人,我吓得大叫一声。
流音扶着窗棂蹲在窗沿,一手皱眉,捂住耳朵,“别喊了,耳朵被你喊破了。”
我一怒之下拿酒盅丢他,“你去死吧!”
酒盅被他顺手一接,攥在手里,却是对摇光道:“陆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摇光一怔,道:“好。”
流音点点头,一松手,又跳下去了。
我抚额,“他就不能走走寻常路么?”
摇光起身离座,我欲拿拐拄和他一起,被他止住。
春风拂柳,桃花纷落如吹雪,摇光对我微微一笑。
行至梯口,单衫一扫,缓步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