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过去了,摇光依然没有醒。
我每天查寝三次,每次他都睡得很香,连姿势都不曾换过一个。我暗自佩服他这份功夫。若换了是我,一觉下来不换几个造型,那是断断不能睡得安稳的。
后来,流音仿佛是不能忍受了。
他质问我,“你一个女的,整天偷窥男人睡觉,是何居心?”
我深深同情他的肤浅,“你以为这红尘世界,除了男的就是女的么?这就好比,非黑即白,非善即恶。殊不知黑白之间尚有灰,善恶之间尚可转换。少年,你太肤浅了。”
流音气得发笑,“那你言下之意,是说你和摇光有一个不男不女?”
我鄙视他,“死板。谁教你这么生搬硬套的?不知所谓!”
流音陷入了深深的暴躁。
我则陷入了深深的矛盾。
生平第一次真正踏入江湖,是为了偷到真武剑,完成师门的第一次考验。
待偷到真武剑,带回师门,获得师父评分认证,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真武剑送回去。这才是完成了第二次考验。
然后我就可以出师啦。
书生寒窗十年只为出仕,我在师门苦练十年只为出师。
出师之后的日子简直可以想象:劫富济贫,抑强扶弱,成为一个像楚留香那样风流倜傥的侠盗。
楚留香是古龙楼主的侠客传奇《楚留香传》中的一个人物。
他风流倜傥,足智多谋,温柔多情,江湖人称“盗帅”!
人人都爱楚留香,师父年轻的时候也曾以楚留香为偶像,暗自立下誓言,日后一定要成为像楚留香那样的风流人物!后来,师父发现了一个残忍的事实:要想成为风流人物,首先长得要风流。师父最多算长得有点疯……师父饮恨,转而将理想投注在了下一代,也就是我们几个徒弟身上。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成为一个侠盗。
要想成为侠盗,先要拿到真武剑。这和摇光迟迟不醒的现状构成了严重的矛盾。
从这样一个昏迷的人身边偷东西,我自认下不了手。
可若等他醒来,我再想盗剑的难度自然就大了许多。
我坐在摇光卧房中的凳子上,趴在圆桌上,十分苦恼。
我对流音道:“你说,倘若我现在偷了剑,日夜兼程赶回师门交了任务,再日夜兼程赶回把剑放回来?来不来得及?算不算完成任务?”
流音瞪着我,慢吞吞地说:“应该来不及……他这就该醒了。”
我灵机一动,“那你再将他打晕,拖上一拖呢?”
流音一副说不出话的样子,半晌不确定地嘀咕,“算犯规的吧?再说,这样都算完成任务,你们师门如此不讲究吗?”
我立刻泄气了。想想也是,倘若真的这么做了,我也会良心不安的……吧?
穷极无聊,踱步至床前,我在摇光身边坐下,仔细盯着他看。
摇光此人生得十分俊秀。
长长乌发散在枕边,双颊清瘦,面色如玉,显出些许病态的美感来。他的双眉清黑而匀挺,眼睫密而长,鼻梁高而窄,唇薄而色润。可谓清雅如莲,通透如竹,清而不淡,丽而不妖。此刻他沉睡,神色宁和,赏心悦目。让人错以为时间停驻,春日可永远继续。
我不禁赞叹道:“摇光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道士。”
流音嗤道:“你见过几个道士?”
我改口,陶醉地说:“摇光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流音瞥来一眼,“唔,哪里好看了?”
我说:“他脸小,好看。”
流音说:“那是饿的。”
我说:“他皮肤还白呢。”
流音说:“那是因为失血过多。”
我说:“他气质好!”
流音说:“那是因为他睡着呢,等他醒来你再看。”
我认为流音简直不可理喻。
二师兄曾说,世人皆有一双眼睛,眼中看到的事物的美丑都有不同。你看着美的,他人可能认为平淡无奇。你认为不过如此的,他人却可能惊为天人。归根结底不过是,审美不同,各有机缘。
我想,审美不同这本无大碍。但在我真诚地抒发对美的欣赏时,流音在一旁大泼冷水,这就不能忍了。
原因很简单,你不能不尊重我,更不能不尊重我的审美!
我站起身,转头对流音不客气地道:“他就是好看!比别人都好看,比你也好看!”
流音瞪着我,说不出话,脸黑黑的。他这副表情着实有些吓人。
我哼一声,重重地在床上一坐,生气地道:“反正我就是看他好看,我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我看谁好看,关你什么事!”
流音沉着脸,上前一步。
我鼓着腮帮子等着,看他能拿我怎么样。
“两位……”低低的一声,听着还有些喑哑。
我愣了愣,扭回头,瞪大眼,对上一双清澈透底的眼睛。
摇光眨了眨眼睛,看着我,半晌慢吞吞地道:“姑娘,可否稍稍移步?”
我,“哦?”
摇光微微一笑,笑容还有些虚弱,他道:“在下的手……被姑娘坐住了……”
“……”
我默默地低下头,然后抬头严肃地道:“甚好,把你坐醒了。你大病初醒,一定饿了。也罢,我这就去拿些吃的。不用谢了。”
然后缓缓起身,缓缓抬步,缓缓经过流音身边,缓缓打开门迈出去,缓缓关上门。
我把头磕在门上,脸上恍如火烧。
“噗……”房间里传出流音一声喷笑。
摇光伤得甚重,除了当胸一道剑伤,还有内伤,除了内伤,还中了毒。
他伤得可真全面……
亏得流音医术精湛,还是将他医醒了。
但妙手回春的流音却是这样说的,“在下就直说了。剑伤和内伤,在下还可勉力一治。这毒为慢性,阴柔绵长,兄台该是早已中毒多日,确实十分棘手。此刻是醒了不假,就算不是被……那谁,”眼波飘向我,“坐醒的,也仅仅是‘醒来’而已。这样说吧,你也就是当时没死透,死到半路停了一下得以回来交代交代后事,然后接着死。多活一天都算是阎王赊的。”
流音坐在距床不远的圆桌边,我在床帐边站着。摇光背倚着床头坐着,脸上一派平静。
他只是问:“家师金虚真人,当真已经被歹人所害?”
流音道:“不错。而且,现在外面的人风传,是他最小的弟子摇光下的手?”
摇光瞳孔微缩,没有立即答话。
半晌,他方缓声道:“当夜,兄台都看到了什么,可否相告?摇光定然感激不尽。”
流音就叹,“你就不关心你还能活多久?”
摇光淡淡一笑,“承蒙两位相救,摇光大难不死,能活一刻便是一刻。正如兄台所说,我的毒必然是不能解的。如此,去想能活多久,又有何用?与其想如何活,不如先弄清是怎么死的,比死得不明不白要强。”
流音便道:“也罢。”
然后他方将那晚我俩趴在房顶上看到的事情说了,具体我俩为何会在半夜时分趴在人家房顶上,流音是这么说的——“因为某个不便言说的理由,兄台我是真的有苦衷的……”——摇光竟然也没追问。
他的这种不强人所难的风格,我欣赏!
“……我回去找那人,却只在乱树丛中见到一具尸体。但依我看,那人并不像在真武殿中行凶的人。甚至说,那杀了金虚真人,盗走真武剑的人的身影,和你更像上三分。而且,”流音道,“现在金虚真人遇害之事已经满江湖皆知,纯阳派在到处抓你。说你欺师灭祖,盗走真武剑,还杀了同门师兄……”
摇光猛地看向他。
流音缓缓点头,“不错,据说那尸体,就是金虚真人门下大弟子,冲冥道人。”
话毕,一室寂静。
半晌,我悄悄地问,“不是你杀的吧?”
摇光静静看着我。
我接着小声道:“哪有人去杀别人,还把自己弄得这么惨的。”
摇光没有说话。
须臾,他声音极低地说道:“我奉师命在外办差,那日夜晚回师门,却在山门遇见了大师兄。……大师兄看到我,像是十分欣喜,他说,是特意来接我的。”
摇光闭了闭眼,接着说:“见到大师兄,我自是十分欢喜,便和他一道回去。不料,大师兄却突然发难,一剑刺来。我本能便还了一剑,伤在大师兄左臂处……我滚下山,晕了过去。但是,那一剑只是伤及左臂,怎也不致死……”
我“呀”一声,福至心灵地说:“那一定是有人趁他受伤,才将他杀死的。但是你的剑留在现场了,难怪他们会误会你。”
摇光缓缓摇头。
流音也道:“不是误会。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
我又呀一声,看向摇光。
灿灿夕辉透薄窗而入,映上他的脸颊,摇光却是神色沉重,“因为,有两个‘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