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二回/选使女刘瑄遇旧密/起争执裴霄显跋扈
次日是辛未日，壬申年九月三十，下了一宿的雪，清晨气温直降。裴襄翻看一眼墙上农历，上写适宜做的事项包括了开市、交易、立券、纳畜纳财等等二十有余，忌讳只有嫁娶、入宅、治病、赴任四项，老天爷都给出提示：今日出行无忧。领着弟弟离开小院，去给爹娘请安，父亲不在屋，请安后裴襄问：“娘，阿父这么早就出门啦？”
甘祖儿：“是呀，你父亲天不亮就出城巡查去了，他得抓紧接下来十余日坚壁清野，聚拢乡民，搬运粮食。一进十月，黄河就要冰封，北军又会南下攻城掠地。前几日本城增兵两千，各处正在加固城防。如今街上闹泱泱的，你兄弟俩到外面去要加些小心，别满场走。”
吃罢早饭，裴襄和弟弟穿着一样的短式黑狐裘出门，裘衹和府里侍卫长汤炅已经候在外面，十名挎刀卫士排成一列立在一旁。少顷，裴丰和女管家采婶儿领两名女仆走出来，丰管家肩上背着装钱的皮兜子；瑄子最后一个迈出门槛，她身穿垂到脚面的长款纯白裘皮，头戴珠饰，面罩轻纱，恍若天女下凡，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目光。裴襄盯着美女来到跟前，问：“为什么要罩面？”
瑄子轻声回答：“我猜——你可能不喜欢别人看我！”
裴襄招一下手，让她蹲下，帮其把面纱去掉，端详一眼宛如精雕细琢的俊美脸庞，道：“这样才好！”
沿着衙后街向东行，裴霄悄悄拉着长兄手说：“阿兄，以后我的侍妾也挑瑄子这样的！”
街道上的外来人明显增多，大都是进城躲避兵灾的乡民，这些人拖家带口，租住城里人的偏房、下屋、柴棚、马圈等所有能避寒场所，度过整个冬天，饥寒交迫之下，许多家庭会被迫卖儿鬻女、贩妻典妾，这就促成了宛城冬季是人口买卖最兴盛的季节。路上频频有生活窘迫者从怀里掏出根干枯草穗，偷偷冲他们这一行人摇晃，示意家里有人口出卖，见没反应又急忙收起来。官府规定，人口买卖必须到指定场所交易，这样才能收上来税，私自在场外交易的，抓住就要坐牢。
约莫步行了二里多地，来到东墙根下丁字路口，北侧是市门，进去往北一直到城墙的东北角，全长一里半地都是市肆，其中南半部是牲口市，北半部才是人市，两市交集处另设出入口，这里还起了座二层市楼，房顶立杆标旗，故也称旗亭，内悬圆鼓，鼓响罢市。丰管家是这里常客，他在前面穿过人头攒动的牲口市来到旗亭下，一员皂袍公人向他拱手招呼：“呦，是裴大管家，齐某有礼了！”
裴丰回礼说：“是齐市令啊。劳驾给派个市吏引着，本府要选些奴婢、工匠回去。”
齐市令爽快答应：“好说！”点手喊过一名刘姓市丞，交代明白，然后让他引领穿越市楼进入人口市场。这里不比南场，牲畜都是在露天交易；而人市的东侧是城墙跟儿下空地，西侧则排列一座座院落，每院都有二三层的阁楼，那里才是人口卖场。刘市丞拉住一市吏，让他将本市场最大家望山楼的女侩卫四娘叫过来，片刻引来一位近三旬的妇人，翠蓝缎深衣外套了件绛红短袄，一脸谄笑打招呼：“丰大叔来啦。本店入冬以来拜魏国皇帝所赐，新进一批上品宠妾、歌童、舞女、厨娘、针织供过、尘细婢妮，不知你重点照顾哪样儿啊？”
丰管家答道：“此番要给我家少主人添二三女侍，僮奴八人，以及手艺匠若干。就要麻烦四娘了。”
“不麻烦，奴家还指望着靠丰大叔经常光顾，改善生活不是？俺们这里手艺人现有金银玉匠、冶铁铸匠、机械巧匠、木工、雕工、毳工、画工、织采等等，诸行业差不多都在，一年里也就这个时候最全乎了。大管家中意哪些？”
“这得由大少君定夺。”丰管家让过一旁。
裴襄于是开口：“铁匠、机匠、木匠、毳工这几类，只要求技艺过硬，重点四十岁往上，越年长越好。丑话说头里，若是名不符实，过后我可会退货，还要索赔！”
“裴家郎君请放心吧，俺卫四娘干这行当是出了名的声誉重于买卖，郎君若不信可以打听！”卫四娘保证道，说完领众人进入一处人气很旺的大院落，已经有买家三五成群地等候按序入场，她指了指左右两栋瓦楼说：“左手二层升山楼是选工匠，右手三层是望山楼，供交易女子僮仆用。丰大叔打算从哪里先来？”
丰管家看了眼裴襄，裴襄便说：“我去工匠这边儿，行者跟我一道进去就行了；瑄子，你领霄儿过去选侍女，选谁你定，让丰伯和采婶给你做参谋！”于是乎两厢一分，刘市丞告辞离开，汤炅领卫士留在院中，刘瑄牵着小裴霄的手在前面走入三层的望山楼。卫四娘问一名管事：“三楼可有即将完事的买家？让太守府来人先排进去。”
那管事答：“三楼两厢高间儿都刚进去人，怎么说也得等小半时辰才能出来！”
这边说着话儿，裴霄看见从楼梯后面的穿堂门外进来一个大人带一小孩儿，不由脱口叫道：“苟麻脸儿，是你呀！”
那看着不满十岁的男孩跑过来：“裴二郎，你怎么来啦？”
裴霄放开瑄子的手，上前说：“我跟管家过来，买使唤丫头。你来干嘛？”
苟钊瞄一瞄瑄子，然后转对裴霄**地挤挤眼睛，才回答：“俺也是管家带我来买女仆，现在三楼乙号间，我是出来上茅房。你在哪儿？”
裴霄：“刚来，还没地儿！”
那个和男孩一路的大人走近前，冲裴丰一抱拳：“原来是丰管家。若不嫌弃就一起吧，反正地方足够大，也不用担心俺们两家会争抢。——四娘，你看行吗？”
卫四娘答：“那有什么不行的。既然你荣管家愿意，奴家是求之不得。那就都往楼上请吧！”
众人上到三楼，往右是去乙字厅，此时左手甲子号厅的门外立着仨年轻女孩，腰下挂着的字牌还都没摘下来，是被挑拣出来的侍女，等着被带走。由于阁楼外面有单独楼梯供候选者上下，所以没被选中的人不会出现在供客人通行的走廊。瑄子随意往那厢扫一眼，和站外侧偏过头来的女孩对了下目光，然后继续往乙号门走，忽然瑄子渐行渐止，條地一回身，正看见那名少女忙不迭往旁边女孩子的另一侧躲，她于是毫不迟疑地走过去站到她面前，盯着垂下的头顶低声道：“你是傅小夕？”
“我不是！——我、我叫岚雪！”少女急忙矢口否认，片刻意识到这是自欺欺人，就又把发髻点了点，脸羞得通红，不好意思抬起来。
大家这时都停住脚，卫四娘朝这边走过来：“怎么了这是？”
瑄子回答：“韦四婶子，这丫头是我以前走失的丫嬛，我现在要买回她。”
卫四娘来到跟前，尴尬地说：“能站在这里，就说明是签过卖身契的。她人已经定了主儿，夫人你让我作难了！”
“麻烦你和买家说，他出多少钱，我加一倍赎回！”瑄子语气坚决。
这时，从甲号厅门里闻动静走出一位彪悍男子，身后跟着四名侍从，这位爷长得瘦高个子掉眼梢，不是本地人。他乍见瑄子呆了一呆，接着眯起一对色眼，怪腔怪调地开口：“呦呵，打哪儿蹦出来个极品？——四娘，是这院子里的吗？”
“放你个母狗屁！”裴霄嘴里骂着跑到跟前站下，向上一指那人：“看什么看，再看本祖宗让人弄瞎你狗眼！”
裴丰也连忙跟过来呵斥：“放肆，休得对夫人无礼！”
卫四娘着了慌：“哎呀呀客官，说话积点德，这可是太守府里的！”
那人一听，赶紧收敛起自己嘴脸，为难地说：“刚才的话我听见了。可是像这样新鲜货色市场里少见，给出去很难再买一个回来，俺主公见了指定也喜欢。实在是不舍转让啊！”
刘瑄皱紧眉头盯着瘦子：“加两倍，请你把她让给我！”
男子装模作样唉声叹气：“关键是，这丫头还是个完璧黄花羔儿！十五岁可人儿，又长得十足姿色——难得，太难得！”
小男孩儿苟钊此时凑近裴霄身边，表情很是兴奋，咬着耳根子怂恿：“你今天怎么这么好相与？——赶紧放狗咬人吧！”
裴霄却是高举右手，叉开五指，冲那人叫道：“加五倍！再敢牙崩半个不字，本二郎就要抢人啦，到那时候我让你一个子儿都拿不到！”这一刻的小裴霄蛮横霸道，志在必得，与在长兄面前表现出的畏缩胆怯判若两人，整个愣儿一净街小太岁！奇怪的是裴丰和采婶儿在此关头时刻却都闭口不言，只瞪眼直瞅那瘦子，好像在等他出言拒绝！
瘦高个先痰嗽一声，小心地问：“敢问，这位小郎君是如何称呼？”
付过钱，丰管家从那人手里接过卖身契，扫上一眼，转递与卫四娘说：“请四娘安排人重写一份拿过来。”
众人进入到乙号间儿，脱去外衣交给接待侍童，有人搬来圆桌圆凳摆在南窗下，与苟家人并排，然后大家都面朝北侧地台落座，裴霄与苟钊挤一个凳子，挨在瑄子右手边，自称岚雪的少女则和俩仆妇抄手立背后，她几次想张嘴，却欲言又止。裴丰客气道：“荣兄，叨扰了，就请你们苟家先挑选。”
容管家笑着摇摇手：“还是一起，一起来。”
候选众女子从尺高的地台左侧小角门鱼贯而入，一次十五人，高高矮矮在台上站成一长排，卫四娘亲自作介绍：“这一拨儿从十四到二十二，全是伺侯过大户人家。不瞒二位，是落魄的涅阳王氏长房送过来让奴家发卖的，都进得了卧房下得去厨房，里外全能。请二位管家选吧，不中意的话下一拨儿还是！”说完闪过一旁。
荣管家冲这一边还待谦让，瑄子却淡淡开口：“丰伯，是王家人一个不要！”
裴丰知道刘瑄被劫持之事，理解感受，便朝苟家道：“荣兄你听，瑄夫人发话了，你就只管选吧！”司盐官儿家果然财大气粗，一下子就从三十女子里挑选出十二人，当场在卖身契上签字，让随行女婆把人领到门外候着。
接下来第三拨儿只上来十人，都是外埠过来的女子，打头是一高个儿，在其间鹤立鸡群，看她眉眼倒也周正，右面颊可惜却带了条刀疤，这女子从一进门就往这旁扫视，然后直盯着瑄子身后瞧，目光凌厉。岚雪从端坐的瑄子身后，轻轻拉了拉她的紫色裙服。刘瑄微微偏首，见她对着台面最边上的那女子点一点，悄语道：“薇姊，买下她！”
瑄子于是说：“丰伯，那边高个的，让她过来容我细瞅瞅。”
丰管家便吩咐侍童把那女子领到圆桌前面来，垂手一站。刘瑄细一打量，见她二十多岁，身高足足七尺五有余(一米八五)，身材匀称，行走矫健，自始自终都是盯着身后的丫头瞧，透着关怀之色。岚雪这时也颇为激动，右手情不自禁搭上瑄子的左肩头，把那处绸缎面儿揪作一团！女子微微皱了下眉头，岚雪意识到失态，忙把手缩回去。瑄子向裴丰道：“这个我要了！”
丰管家也不多言语，让侍童将此女的卖身契从一叠纸里抽出来，不加细看就在上面签了字。岚雪急忙招手，让高个女也站到自己身边来。丰管家朝刘瑄问：“夫人，还有吗？”
瑄子顿上一顿，才道：“没了。剩下就劳烦丰伯与采婶儿了。”
裴丰叫过卫四娘：“四娘，女子就这两名吧，接下来还要买几个僮仆。不瞒你说，今儿钱带得不多，只够再挑选几位的。回去了若不够用，改日再来。”苟家那边儿的侍女也选差不多，于是将女子都撤下去换男僮。
有话则长无语则短，最后裴家又买下三名身体健康、面相稳重的少年；苟家则又进项十五名，众人起身，彼此告辞下楼，到楼梯口向甲号间儿门口瞥一眼，那里已经排着超过二十名妙龄女侍！卫四娘问过管事，知道裴襄那边儿还没完，就安排裴家人到一楼会客室稍坐，喝茶等候。裴丰在没人的时候小声问瑄子：“夫人，那女娃真是你丫嬛？”
刘瑄不想撒谎，于是闭口不答。丰管家笑了笑，自言自语：“丫嬛身边要配个武侍女，倒是够新奇的！”
欲知裴襄是如何选匠，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