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六回/问卜测运示岌岌路/华衣锦裙赴女儿节
转眼到了七月初七。清早,裴襄自庄外晨练归来,一进大门就听见前堂传出轻幽的七弦琴音,弹奏曲目是后世就熟悉的‘高山流水’,节奏舒缓,曲意忧伤。一同进门的一干男孩儿都不曾在意,各自回屋洗漱,吃早饭,接着还要开早课。裴襄独自驻足听一听,这首曲子齐旃也常弹,此刻却不似他的手法,就移步走了进去。大厅靠西墙摆着红木琴架,上面平放一台古朴的沉香木七弦琴,陪伴齐旃超过了三十年!此刻,在它前面,背着门口坐着散披乌发的少女刘瑄,身着烟霏飘逸的纯白生绢衣裙,清冷孤寂,正沉浸于自己的意境中。裴襄凝神静听,直到一曲终了,才轻轻鼓掌。刘瑄一震起身,转过来双手叠于腹部,躬腰施礼。
裴襄走到紧挨着她的高凳落坐,打量一眼,面上果然隐有泪痕,便说道:“你琴弹得很好,要是轻快没有感伤会更好!——你也坐呀,俺俩说说话!”
刘瑄坐回凳子,冷着俏脸儿说:“这你管不着!”
这个搁在后世,也是貌美惊人的丫头,身上总觉有解不开的谜团。自从回到山庄,就没见她露出一次笑脸儿,而且背着人时,从来就没做过符合她侍妾身份的事儿——譬如说,灌满浴桶后给他搓澡!裴襄也由着她性子,除了早晚洗漱外,铺床叠被、做饭洗衣都不用她,还是由吴嫂伺候。前些日子带她去了趟县城涅阳,在当地著名的盛泰绸缎庄里,指着瑄子对店掌柜说:“照她的身材尺寸,用你们店里最好的丝绸、苏绣、蜀锦、绫罗绸缎做二十套四季衣裙出来。——话说头里,我不满意可是不付钱!”
此刻裴襄无视她的态度,问道:“刘侍中最近没有音信送来吗?”
刘瑄摇摇头。
“你要是不愿留这里,有个机会让你回到你义父身边。”
刘瑄抬头看着面前的总角小儿,眼含疑问。
裴襄解释:“过几天山庄会有人乘船南下,可以把你捎到江陵去。”
“你要赶我走?”刘瑄一惊,站了起来。
“这不正如你所愿?”
女郎慢慢坐回座位,轻启朱唇:“既在此,回不去了!”
“你义父对你不好吗?”
“对我很好!”
“我不信!”裴襄晃着脑袋说道,“真对你好,就不该让自己亲人自降身份,沦为他人贱妾!”说完留意她的表情。
刘瑄咬着嘴唇,半天叹口气说:“他也是情非得已!”
“此话怎讲?”
刘瑄稳定心神,开口说道:“我们出京都后,特地在夏口停了一宿,义父带奴往见一位得道隐士。此人已年过期颐(100岁),素能勘破过往,洞查阴阳!对红尘世事每能一语中第!——我们此行是托他算算前程,因为他欠义父先君一个人情。”
“哦!——那结果如何?”
刘瑄道:“那老翁先讲明:‘只此一次,早先人情帐一笔勾销!’接着取过笔墨纸张对义父说:‘汝按心头所想,写个字出来!’于是义父提笔沾墨开始书写——”
“那会是个什么字?”裴襄好奇。
少女边回想当时情形,边续道:“义父提笔开写,哪知道一横还未完成,狼毫笔头突然脱落,这个字便写不下去!”
“那的确糟糕!——后来怎么办,重写?”
“老翁没让重写,他说:‘不管心想为何,这个字都算完成了!——另写无义!’义父无奈,就放下笔杆,请先生解字!”
“这样的字却如何去解?”裴襄虽说不信此等玄学,但也忍不住好奇之心。
刘瑄讲道:“老翁凝视纸面看上片刻,才说:‘此一笔合有三意,都不甚好!汝听后怕要寝食难安!’义父回答:‘但讲无碍!’然后老翁才开始解字,曰:‘此一字,其形似刀,带煞气;又,一横指大地,入土也,不吉;再又,一横行半途,戛然而止,寓意一去不能再回头,事成则生,事败而亡,大凶之途是也。’”
裴襄对这段历史不甚了解,不知所指是对是错,问道:“刘侍中如何反应?”
“义父听了很着急,就赶紧解释道:‘这个字我本来想写个‘友’字,只因吾主义康封彭城王时,本官做长史,素视吾为密友,言听计从。如今又要一起共事,更能合舟共济,同扶宋室江山!’”
“那这个字想必是好的!”裴襄想当然,接口道。
“不然!”刘瑄摇头:“老翁又说:‘这友字也不好,乃是反字出头。‘出头做反’势必前程难测,凶险之极。结合先前所书之‘一’字三意,可断定‘反’不成,事与愿违矣!’”
裴襄瞪目结舌——还能这么解释?
书中暗表,其后的元嘉十七年(440年)十月,刘湛因阴谋立刘义康为帝,遭宋文帝捕杀,自己和三个儿子连同党羽刘斌等八人一同被处斩,是年四十九岁。
裴襄半天才回过神儿,问:“那你怎么就认上我了——我才九岁呀!”说着用拇指与食指比量一下,意思是说,我俩年纪差着一大截!
“合着是我愿意呀!”女郎瞪了他一眼说,“义父对你评价很高,说你将来若为官,前程似锦,势必在他之上!”
“那作什么不好,不是偏要作侍妾!”
刘瑄幽幽回答:“小郎你早已许婚,奴无机会;现在却不可纳妾!”
“为什么我不可纳妾?”裴襄诧异地问,齐旃可没跟他讲过这方面事情。
刘瑄当然不奇怪他不懂,如今他才多大!便解释道:“你出身官宦,长大了自然也要做官。本朝沿袭之晋朝《官品令》规定:第一二品可有四妾,三四品有三妾,五六品有二妾,七八品才可蓄一妾。你若在居官前纳妾,恐将来要被政敌‘清议’。——若提之,你家翁裴太守自然不许,当场便会拒绝!”
裴襄点头:“原来有此一说,受教了!”所谓‘清议’,自汉末因循下来,是对本乡有名望者是否有违儒家伦理道德的评价,朝廷借鉴过来用以约束官员的违制行为。一旦被清议,轻则降品,重者免官,甚至沉废巷闾,终身禁锢。所以从西晋以后,清议变相成了一种处罚官吏的代名词。南朝前期沿用,惩罚比照前朝。裴襄一时间无可再问……
辰时将过,安静的山庄传出朗朗、稚气的读书声。裴襄走进归云观山门,来到主殿前,整理一下光鲜的宝蓝新袍,然后垂手站立门边。瑄子身着靓装,头带珠饰,手捧一套簇新女裳和织纹锦履跟在身后。正在讲早课的坤道长看见,就走出来,裴襄恭恭敬敬打一揖礼,一本正经说道:“打扰道长清修,恕晚辈失礼!今日是七夕,我打算和窈娘去淯水河边桑林参加乞巧节,请老师应允。”
鱼雀女微微点一下头,回头唤道:“窈儿,你跟裴襄去吧,今天给你放假。”甄窈兴奋地从蒲垫上一跳而起,跑出门来……
在窈娘寝舍内,瑄子帮她换上新装,是一套真丝绣花短襦和裙裤,重梳发髻,将宗蕙短匕系于她腰间丝带上,然后再整理好自身的花绮对襟女衫和淡蓝题花直裙,前后出到门外。等在门口的裴襄猛一见,不由睁大双眼,脱口赞叹:“哇,你们这是‘闭月羞花怨,沉鱼落雁愁’啊!——还让不让人活了!”
甄窈吃的一笑讥讽说:“少见多怪!”
三人走出山门,裘行者驾驱一辆宽大的双辕锦厢马车已经候在坡道上,韩道平和苗俊一左一右同坐身侧,常服朱令翔则牵着坐骑立于一旁;车后,杵着三十六位手挽马缰的披甲骑士,一色素罗袍,皂巾缠顶,腰挎刀剑。裴襄带头钻进后车厢,裘祗搬开制动,提缰就要赶驾,这时从观内又跑出两人,喊道:“等一等,捎上我们俩!”
原来是坤道长破例,也给琼英、琼华放了一天大假,让她们俩一起跟着到女儿节上好好玩耍一番,殊不知,姊妹俩这一前往,偏偏又要生出一场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