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城到胡夏国都城统万,沿着西汉王昭君出塞路线走秦直道一路向北,经北地郡、上郡、西河郡、朔方郡,过无定河抵达统万,全程近一千三百里。刘宋永初元年(420年)三月初十清明节的黄昏,霏霏雨丝、朦胧水雾笼罩茫茫高原。渺无人迹的大路上,一个孤独寂寥的骑士破开雨雾出现在夏国都城的外郭城城门——“凤阳门”城楼下。他勒马站定,把头顶遮雨的斗笠朝上掀起,举目打量这座新近落成、传说中的雄城。
统万城,日后的北方重镇之一,大夏国主赫连勃勃曾赞此处曰:“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东晋义熙九年(413)命叱干阿利“领将作大匠,发岭北夷夏十万人,于朔方水北,黑水之南”,历时七年营建而成。城墙高10仞(18.48米),基厚20步,上宽10步,东西长度倍于南北,周长约18里,墙体用糯米汁、bai粉土、沙子和熟石灰掺和夯筑而成,虽名为土城,实具石头般坚硬的质地和抗毁力。进凤阳门便是外郭城,西行可达内城的招魏门。这内城四面有四座城门,谓之东门招魏门,西门服凉门,南门朝宋门,北门平朔门。皇城则建于内城的南部,其间遍布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临近关闭城门的时刻,半天不见进出行人,守门的兵士都躲进大门两侧的木屋里避雨,也没个人盘问。骑士一磕马镫,大白马缓步走进洞开的城门。沿凤阳门里大街直走,不多远就看见统万城的官署衙门,大门已经关了。在衙门口大街往南拐是市集和居民区,过了一条街,在下一个十字路口见到一家很气派的“老边客栈”,骑士甩蹬离鞍下马,把马牵到专供临时驻马的席棚内,拴到木桩上,从鞍桥后卸下用防雨油布裹着的大包,又把包下面的皮褡裢摘下担在肩膀上,提着包裹推开木门走入客栈。
店伙计是一个满脸胡子的中年羌人,从柜台后站起身问:“敢问旅人,过夜还是短住?”
来人把褡裢和包裹搁到靠墙的一个高几上,脱下蓑衣摘掉斗笠放一边儿,露出一张年轻的、略显苍白的脸,答道:“归期不定。”
店伙计:“五铢钱要五文住一宿,吃喝另算,先交一百文作押金(一枚五铢钱为一文)。”
年轻人从皮兜里掏出一串半贯左右的上林三官五铢钱放台面上。店伙计拿起来看一眼,道:“使用三官五铢钱酒菜加厚,服务加倍好。我先收着,退房时多退少补。”
年轻人:“外面还有一匹马,要选用上好食料,不得慢待。”
“行,我记下了。”店伙计将铜钱装进身后柜子里,拿出一张黄麻纸写字据,“客人姓名?”
年轻人答:“丁力。”
店伙计一边写一边随便问道:“客人来统万城有何贵干?”
年轻人:“奉家族之命,拜访尚书令叱干若门使君。他的府第该怎么走?”
店伙计:“你只需进招魏门里,沿内城大街南行,遇桥西转,离皇宫院墙不远,清水河边儿尚书令府便是。”
店伙计写完字据连同一把钥匙一起递给年轻人,“楼上‘丁’字间,上楼梯左手走到头。”
年轻人重新把褡裢搭肩膀上,提着包裹走向木板楼梯,到楼梯口停下脚,问:“秀云阁离此多远?”
店伙计道:“秀云阁建在内城里,进招魏门直走过河,遇中央大街北行不远,在苑囿区边儿上。客人想去青楼,我建议你还是选在外郭城,秀云阁是官办妓院,价钱贵不说,只接待高门贵族,一般的士农工商连大门都进不去。”
年轻人提步登楼:“蓑衣晾干送我房间里。”
次日上午巳时,天空云开雾散,阳光明媚。城里大街上行人寥落,和偌大的都城一比很不相称。赫连勃勃和叱干阿利都以残暴著称于世,统万城子民大多数是他们劫掠而来的各族人口,新城刚落成时二人常于城墙上箭射行人为乐。后来重用了后秦降将王买德为谋士,设置百官、衙署,建立健全国家制度。由于统万城控扼着北魏交通西域的要冲,所以又采取鼓励工商,保护商贾,广开边塞贸易的措施,使一座死气沉沉的雄城开始焕发些许生机。招魏门外大街是外郭城最繁华的大街,万方楼是此处最大、最醒目的酒楼。午时将到,化名丁力的尚云身着光鲜贵气的胡服,来到挂着万方楼标徽的旗杆下,注目打量往来的各地旅人。不多一会儿,一个三十来岁、南朝人打扮的矮胖男子走到近前,招呼道:“郎主,几时到的?找到落脚客栈了吗?”此人是尚家仆人尚喜,奉尚云妹子尚英的吩咐提前几天启程先到统万,随身带了两只信鸽,按英娘的话说:“时刻睁大双眼精神着,见势不妙,务必及时传信家里。此事不得事先告知阿兄。”尚云父母早亡,兄妹俩打小儿就相依为命。此次统万之行英娘极力反对,概因风险太大,可谓虎口夺食,但禁不住尚云目无余子,一意孤行,只好暗里筹划一番,以备万一。
主仆二人站在街上说了几句话,随后走进万方楼用膳。吃罢午饭已是午后,回到老边客栈取了包裹让尚喜背上,尚云空着两手,按照店伙计的指引来到叱干若门尚书令府门前。尚云走上前,对守门家丁道:“烦请通禀尚书令一声,平凉丁氏族人前来拜望。”说着将一摞五铢钱塞给门丁,于是爽快地入内去回禀。
平凉丁家是当地次门,在本地小有声望,族人众多,几年前曾有过接触,正可拿来冒充身份。
过不多久家丁返回,道:“主上在会客厅见你,随我进来吧。”就当先领着向府里走去。二人目不斜视,很快来到客厅门前。一个侍卫上前搜身,看有没有夹带兵刃,然后尚喜独自留在外面,尚云跟着引路的家丁进到会客厅里。
客厅很大,东西两厢站着两排披甲执刃的卫士,四角安放着四个大的炭烧火炉,烘得屋里暖洋洋的,厅正中红木地平上铺着巨大的羊毛地毯,地毯中间摆着个带奢华围屏的方形地塌,塌上铺了张不知什么动物的毛皮,毛皮里斜倚着一个瘦小的胡人,斜楞一对小眼睛打量着尚云,在他近旁跪着六个衣着轻薄、年轻漂亮的女侍。
尚云上前用右手抚左胸,躬身施礼道:“小侄丁力奉家伯之命,特来拜见叱干尚书令!”尚云多年前去西域游历,对这异域骑士礼节情有独钟,本来他从小就独立惯了,也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回来后就养成施西方礼节的习惯,好在北方民族众多,习俗各异,不会挑剔此一小节。
叱干若门始开口,语气傲慢:“丁元隆是你什么人?”
尚云答:“正是小侄大伯。”
叱干若门:“元隆着你前来,所为何事?”
尚云道:“家族中听闻统万城郝连陛下礼贤下士,扶植工商,致使四方来投,便欲在统万城设立家族据点。知晓尚书令乃当世豪杰,特委派小侄献上完整白虎皮一张,望叱干使君切莫推辞!”
两厢卫士齐声抽气。白虎难寻,白虎皮更难得——还是完整的,就是郝连陛下的坐垫还只是张黑熊皮。这一出手可真够可观!叱干若门一下子从榻上直起身,问:“可曾随身带来?”
“便在门外家仆手中。”
“快,拿进来容某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