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风吹入论法堂时,也带上了一丝凉意,堂中的弟子却不能被这丝凉意解开心头的烦躁。
如高微这几乎如一张白纸的弟子寥寥无几,大多数弟子都算带艺投师,而引气入体的初步法决无论是散修还是宗门都无甚区别,重新听讲对他们来说毫无新鲜之感,有些弟子多少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气机自动,灵根交感,气引而深,深而蓄之,蓄而伸之,伸则下之,下则定之,固则萌之,萌则长之。”魏旻的声音清如涧泉,但这段行气诀是修真界入门初步,诸弟子自幼熟习,均能倒背如流,听来实在乏味得紧。
高微却觉幽玄奥妙,十分难懂,所幸魏旻不仅只是教他们背诵法决,还一一加以解释,深入浅出,并不让初学者觉得枯燥。
魏旻微微欠身示意课程结束,众弟子整齐的起身行礼,当魏旻起身离去后,许多弟子都长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毕竟对于练气二三层的弟子来说,再听入门课程自然觉得索然寡味。
方暄伸了个懒腰,看了看还在默默出神的高微,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发什么呆?要不要去用餐膳,我都两天没吃了,饿死了!”
“哦。”高微无意识的应了一声,随方暄和朱玖向外走去,下台阶时一脚踩空,若不是朱玖及时拉了一把,她差点摔了一跤。
朱玖嗔道:“看你这么神不守舍的,想些什么呢?还不快回神!”
高微这才啊了一声,拍拍头道:“没什么,吃饭去吧,哎呀,肚子好饿!”
方暄笑眯眯的凑过去附耳道:“可是在回味今天的课程,这是入门的引气诀,很简单的,等会儿有什么不懂的来问我好了。”
高微点头道:“现在也说不上有什么不懂,还是先吃饭,等会儿再说吧。”
三人一路到了膳堂,一一验过腰牌后入座,照样是两素一饭一汤,照样寡淡无味,吃过就像没吃一样。高微胡乱吃完后百无聊赖,看向那些静静吃饭的弟子们,心中模模糊糊觉得这种规矩森严的日子,也许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方暄言而有信,趁饭后休憩之时,将引气诀又向高微讲解一番,他虽然只练气三层,但对这粗浅的引气诀的理解却更为贴近高微所需。
“身有灵根便可与天地灵气交感,这话说得不错,不过第一次往往最难,我那时候为了领悟交感之道,天天打坐冥想,屁股都坐硬了,还是无法得窥门径。哎,三灵根资质着实一般,先师说引气入体全靠个人领悟,旁人帮也帮不来。”
三人找了个幽静无人的所在,方暄盘膝席地而坐,摆了个标准的五心朝天式,他是土金火三灵根,资质在此次招入的三十六名弟子中并不突出,但能入选内门,也有他的过人之处。
只见他双手结聚灵印,双目微闭,也不见他怎么动作,旁观的高微朱玖二人突然觉得身周被一种无形的气息包围,那是一种极为微妙的感觉,二人对视一眼,彼此心照,却难于言传。
三人身周的空气也随着这无形之气的涌入而慢慢灼热起来,片刻后,方暄额头见汗,双手微分复合,收势于胸口,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抬眼看了看两名女孩。
他一跃而起,拍拍身上尘土,笑道:“所谓引气入体,以我的理解是自身灵根为引子,汇聚本来充斥于天地间的灵气,呼吸间如胎儿处母腹中,绵绵密密,幽幽微微,一呼一吸时气通百骸万窍,以意念导引,气随意而出,随意以入,循环周天,存于丹田气海。嗯,这么讲吧,首先是要感觉到灵气,这要自己想办法了。”
高微似懂非懂,正低头思索,朱玖踏前一步,伸手搭上方暄脉门,少年面色一红,结结巴巴道:“你,你这是!哎呦,好烫!”他甩开朱玖的手,哈气向脉门吹去,只见手腕内侧三个红红的指印,就像被沸水烫过一样。
朱玖满意的点点头道:“不错,我也是才想明白,以火之灵气蓄存丹田,再以意为导,尽数聚于指尖,果然可以烫到旁人,”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双纤细洁白的手,喃喃道,“真奇怪,我自己倒是没有被烫伤,连灼热之感都没有,有意思。”
方暄看看这双双低头沉思的两人,颇有哭笑不得之感,他只得咳嗽一声道:“下午的课快开始了哦,你们都醒醒神,今日是讲镜因论史,授课的是金丹境的师叔祖哦,你们要不要去听?”
“啊?还能选吗?”高微愣了愣,“我以为这些都是必修的课业呀。”
“废话,当然不能选!金丹真人呀,来给我们这些入门弟子上课,你还想挑三挑四吗?”
“喂,是你问我们要不要去听,这问法有歧义呀!”
“好了好了,”朱玖不耐烦的转身就走,“吵死了,有吵架的功夫这会儿都到了!”
方暄无奈的看着走出几步的少女,叹气道:“你方向错了,是在衍历堂上课,不是那边。”
少女身形一滞,僵硬的回过身来,柳眉倒竖,凤目含煞,一脸冰霜的看着方暄。少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看看天色道:“哎呀,再不走真迟了。呃,要不我先去,你们慢慢聊。”
高微看着好笑,过去拉着朱玖道:“不必置气,上课要紧,走吧,走吧。”
极天岭纵横万里,占地广袤,而练气弟子却只能在其中的一个分支山脉中行走,盖因练气弟子修为低微,若出了这以术法结界护持的群玉山,未必能在险恶诡谲的极天岭中保命。
高微三人初来乍到,正是守规矩的时候,自然不会乱走动,这群玉山对他们来说也够大了,从山顶膳堂走到各个课堂也颇费时间,待到了衍历堂也正好赶上开课。
衍历堂与论法堂格局大同小异,三人也如早上一般坐在后方,堂中寂静无声,或许因了金丹真人这名头的威慑,人还未至,众弟子已是一派整肃气象。
未时方至,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踱到堂前,来人袍袖宽大,羽衣垂地,施施然往堂上正坐,只见堂下弟子俱肃容端坐,寂寂无声,也无多余说话,直接发问道:“寰宇之内,众生皆苦,何也?”
众生皆苦?对于这些长于各大世家,资质出众,一出世便被悉心培养的少年们来说,这是从未考虑过的问题。
但金丹真人发问,岂可等闲视之,众弟子均凝神静思,陷入长考之中。
高微坐得比较靠后,她先垂目沉思片刻,又抬眼看了看端坐堂上的金丹真人,那人似乎有所察觉,也朝她看来。
那是一双渊深如海的眼睛。
高微打了个哆嗦,低下头去,那双眼睛如黑色的熔岩,似乎能将目光所及之处焚为灰烬。
身边人都在思考问题,倒没人发现高微的异状,她又忍不住看了那男子一眼,只见那人面容清隽秀逸,神色宁和恬淡,刚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对视似乎只是个错觉。
未等她理出头绪,已有人开声答题。
“弟子以为,”齐皓正坐于地,执手为礼,他音色略为低沉,却也显得稳重大方,不卑不亢,“所谓众生皆苦,一指凡俗之人。芸芸众生大都根骨滞拙,民智未开,为贪嗔二字忙碌终日,困于生老病死,世世代代不得解脱,这是下民之苦。”
他看了看上座的金丹真人,又继续说道:“而我辈修士之苦又有所不同,灵根为界,划分出下民与上士。我辈修真之士,能感应天地大道,体悟长生久视之术,得通天彻地之神通,较命若蚍蜉的下民而言,已是幸运许多。然而……”
“生老病死为人世之顺势,修真求道为长河之逆舟,我辈所求为逆天之道,千难万险自不待言。此门既窄,道阻且长,许多人虽能窥门径,却因根骨,资质,机缘等故陨落中途……”他的声音越发低沉下去,似乎想到什么令人叹惋之事。
“故此,修士求道不得之苦,与下民蒙昧一世之苦,皆因不能超脱生死轮回,为天地所囚,一为知之而不能超拔之苦,一为懵懂无知之苦,然众生皆苦,殊途同归,唯有跳出天地,超凡入圣,得道飞升方得解脱。”
齐皓说完,再施一礼,便肃然正坐,而金丹真人却默然良久,半响,他开口道:“令先祖齐真人,生前曾与我有一面之缘,这些话,我也曾听他说过。”
少年的面色骤然苍白一片,扶着膝盖的双手紧紧握拳,他涩然道:“是。弟子先祖,在结婴失败之前,曾与族中少年子弟共处论道,谈及光阴易逝,人生如逆旅,最可叹莫过于大道咫尺而天不假年,若再有一甲子时间……”他声音低哑,几乎哽咽难言。
男子却摇摇头道:“齐真人心境颓丧若此,也难怪他结婴不成。”
少年闻言大睁双眼,意似不忿,但听那男子接着说道:“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蕴盛。此八苦并非只有下民所独有,修真之士也是从妇人怀妊十月而生,既有出生之苦,难道能免除其后之苦么?只是有情众生,无不希望能超脱这八苦,跳出三界五行,不必囚于人世。我等修士自踏上这修真之路,本来就不该生犹豫之心,发物悲之叹。”
齐皓心中悲愤不平,亢声道:“真人此语谬矣!先祖虽非惊采绝艳,在世数百年修道不辍,虽境界止步于金丹大圆满,多年未能结婴,最后又因结婴不成而陨落。但他对大道的追求从未停止过,所谓犹豫之心,物悲之叹从何谈起?真人虽是弟子师门长辈,教诲弟子是题中应有之义,但为逝者诲,还请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