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心中一阵欢喜,什么山火惊雷都被她抛到脑后,她赶紧追了上去,大叫:“姑姑,姑姑!是你吗?你到山上做什么?等等我呀!”
一路跌跌撞撞的跑着,也不管有路没路,只觉得地势渐渐陡峭,她终于停下来,扶着一棵树,连连喘气。
已经到了山林的边缘,前方一片砂石,寸草不生。高微很熟悉这里,再往上去是一处断崖,断崖如被巨力削平,千尺直落,下方流水滔滔,正是蒙水蜿蜒流过。
高微抬头向上看去,断崖之上,一条纤细人影孑然站立,那身形一映入她眼帘,孩子便放声大叫起来:
“姑姑——!”
那人闻言,略为回头,此时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电光火石间,将那人照得纤毫毕现。
长眉凤眼,修鼻薄唇,清丽中带着一丝英气,正是高慧无疑。
高微心中大喜,不顾身体疲累,跑上那片砂石地,手足并用,爬上几座大石,向高慧跑去。
女子默默的看着孩子向她冲来,目中流露出一丝眷念不舍之意。
她嘴唇轻轻一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此时二人距离不过百尺,孩子身形灵活迅捷,几个呼吸间便能冲到她怀里。
高慧身形微欠,手臂轻展,似乎想把高微拥入怀中,她嘴唇微翕,正要开口说什么——
一道炽热的白光从她体内透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色的火焰燃遍了高慧的全身。
高微大惊,不顾一切向前冲去。
只有五十尺了,孩子脚不沾地,跑得飞快。
火焰光华灼灼,在火焰中高慧的肌肤身形慢慢变得透明,透过身体,能看到在她体内悬着一把长剑,那白光正是长剑发出。
二十尺,孩子跑得连呼吸也忘了,口中一股铁锈味。
长剑光华皎洁如月,高慧成了隐隐约约浮在剑上的一个影子,她面上露出凄婉之色,勉力探下身形,伸长几不可见的手臂,伸向飞奔而来的孩子。
十尺,高微眼中只有姑姑渐渐消散的身影,她奋力向前一跃,伸手扑去。
稚嫩的小手拼命向上伸着,伸着,只差一点点,就能够着高慧隐约泛着珍珠白的,萦绕着火焰的,幽魂似的指尖。
只差一点点。
高微的心沉了下去,她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下巴狠狠磕到嘴唇。她面色青白,半张脸都是鲜血,慢慢抬起头来。
在那原本来是姑姑的位置,一柄长剑悬在空中,笼罩在朗月般的光辉之中。
孩子定定看着那柄长剑。
不过一眨眼,长剑发出一声极为清越的,极为悠远的龙吟,随之决然而起,化作一道白光,冲天而去。
高微双目大睁,那道光芒如此耀目,简直要刺瞎她的眼睛,但她忍着流泪的冲动,一眨也不眨的看着那道剑光。
天上本来铅云低垂,被那白光一冲,风云变幻,云层翻滚不定,无数道金蛇似的电光落在剑光之上,雷声大作,似乎要击碎这道璀璨的光辉。
剑光与万道电光一触,顿时光华一震,停在半空。
时间也似乎停滞了,电光霹雳狠狠下击,剑光却一分一分更为明亮起来。
猛然间,光华大盛,竟如千万个太阳同时升起,刺得孩子双目紧闭,即便如此,眼前还是一片白花花的光。
高微不得不捂住眼睛,揉了半天,只觉得眼冒金星,简直要瞎了。
再睁开时,从浮肿的眼皮间看去,那道白光破开云层,直冲而去。
高微勉力张大眼睛。
只见厚厚的云层被破开一个极大的洞,洞的边缘云层卷叠回旋,而从那洞中看去,竟是孩子一生从未见过的,无比璀璨的星空。
云洞中,那无数繁星,交映在深蓝色,丝绒般的天际,无数星光,似万花纷呈,有如烟花绽放。
又有千万道霞光,如彩缎轻绡,似软烟薄雾,以难以想象的,优美绝伦的方式,在星光间轻轻起舞,回旋飞扬。
那是凡人难以想象的色彩,难以想象的奇景,难以想象的——天。
在这美得令人目眩神移的奇景前,高微仰头看着云洞里的天。
过了不知多久,她如被重锤击在心头,泪水决堤而出,落到她胸口衣襟上,片刻便打湿了姑姑才缝补好的衣衫。
回春堂的小伙计丹砂,背着半人高的背篓,踢踢踏踏的在山路上走着。他皱着眉,翻看着一本《肘后草本图谱》的小册子,嘴里念念有词,不时四处张望,看到有外形相似的草木,便凑过去辨认一番,确定了就连根拔起,反手丢进背篓去。
丹砂一路走走停停,挑挑拣拣,背篓已装满了小半草药,他手搭凉棚,在半山处眺望一番,又往山顶看去,隐隐见到山顶断崖上有个小黑点。
他心中疑惑,便向山顶爬去。
待出了山林,路变成了大大小小的沙砾碎石,丹砂一路行去,天色渐渐阴沉欲雨,他加快了脚步,等他爬上了断崖,见到眼前景象,还是吓了一跳。
高微跪坐在山崖上,仰着头,双目定定的看向天空。
丹砂忙跑了过去,只见那孩子面无人色,眼圈深陷,嘴唇干枯焦裂,双颊也凹了进去。
少年只在那些快要死去的人脸上看到过那种神色,那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漠然,他咽了口口水,小心的在高微的颈侧搭了两根手指,过了一会才摸出一点脉动来。
从那孩子的眼里看去,只见一片荒凉。
“阿微,阿微!”丹砂轻轻推了推孩子的身体,小声的叫他的名字。
谁知那孩子被轻轻一碰,身子晃了晃,一头向后栽去。
丹砂伸手不及,眼睁睁的看见高微仰面倒下,后脑勺磕到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少年满脸无措的站在那里,半响,猛地拍了拍头,将背篓里药草统统倒出,再把倒在地上的高微毛手毛脚的塞到背篓里。
所幸那孩子瘦小,丹砂试了试重量,将背篓背起,转身往山下跑去。
回春堂中,钱掌柜望了一眼天色,心中嘀咕,丹砂那小子再不回来,肯定会淋雨。想到这里,他便吩咐厨下帮佣多多熬些姜汤来。
轰隆一声雷响,豆大的雨滴打在干燥的地面上,激起一阵尘土味,雨势很快变大,屋檐流水如瀑,街上白茫茫一片,暴雨倾泻而下,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雨声。
钱掌柜再三到门口张望,雨势极大,他不禁有些担心了。
在他第四次站到大门口时,正好一名少年在雨中跌跌撞撞的冲进了回春堂,两人差点撞了个满怀。
丹砂一手抹掉脸上水珠,喘着粗气道:“掌,掌柜!背篓,快!快!”
钱掌柜忙探头去看,只见背篓中,蜷缩着一个全身淋淋漓漓滴着水的孩子,那孩子一动不动,微微仰着头,大睁的双眼中印出了钱掌柜惊讶的面孔。
暴雨持续了三天。
高微也在回春堂中躺了三天。
她就像一个没有生气的傀儡娃娃,任凭身边人摆布,喂药,喂水,擦身,换衣,都是乖乖的。
只有一次,当帮厨的胡妈换好她的衣服,要掰开她紧紧攥着的手,拿走那条泥泞肮脏看不出颜色的衣带时,高微突然尖声大叫,两眼上翻,像离了水的鱼一般在床板上剧烈的扭动,时而挺直时而弯成弓,把胡妈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又连忙屁滚尿流的爬出去喊人。
钱掌柜闻声而来,他看了看尖叫不止的孩子,从怀中摸出一个针囊,选了几根细细长长的银针,轻轻按住孩子抽搐的手脚,在合谷、太冲、涌泉、曲池等几处落针,他的动作熟稔,不一会孩子便安静下来,不再抽搐。
钱掌柜叹了口气,拍了拍孩子紧握着衣带的手,合上了孩子的眼帘,吹熄油灯,转身出门。
随着钱掌柜轻轻合上门扇的声音,高微睁开眼睛,在黑暗中,瞳孔微微泛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