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妈妈刚刚吃完,起身正收拾碗筷,柏希走了过去,帮忙收拾完,“妈,你去沙发上坐会儿吧,碗我来洗。”
“好。”温妈妈用手搓了搓青布围裙,微笑颔首。
柏希抱着碗筷进了厨房,将碗放进水槽里,正撩起袖子时寻安突然提着水壶走了进来,壶上生着霉青的铁锈,热腾腾的白雾从细长的壶嘴里徐徐喷出来,袅袅地散进窗外的空气中,像是要融化了夏日的夕阳。
“温谨,我来和你一块儿洗。”寻安说话间笑盈盈地大步跃进来,手上提的水壶立即歪了一下,壶嘴撞到了寻安的校裙,寻安‘呀’了一声,柏希已经奔上去握住了水壶手柄。
其实,柏希的手是覆在了寻安的手上,不过他们两人都没心思注意这个细节,柏希好看的眉终于有些不耐地敛起,眸子里浮现讥色,“你提着热水壶还能到处蹦?”
寻安的裙角散开了一串潮湿的水渍,贴在皮肤上时像是被燃着火光的烟嘴烫了一下,从裙子表面能烧出一小丢淡青色的烟来。
寻安对上柏希的视线,看着柏希微敛起的眉,那双清冷的眼底掠过了难以察觉的不悦,寻安却突然展颜笑了笑,眼底是一片纯净,“温谨,别担心,不疼,真的,就只像是被蚂蚁扎了一下。”
柏希将水壶牢牢接过,放在了橱柜边的地板上,心里淡哂,谁担心了?
寻安凑了头上来,看着柏希将碗筷放进兑好的温水里,立即道,“我来洗吧,你快去做作业。”
“你是客人。”柏希的言下之意是请她不要掺和进来。
“可我比你大两岁,就相当于你的姐姐了,你去好好写作业吧。”
柏希挤出了适量的清洁液,心里因为‘姐姐’这个词语微抿了抿了唇角,眼底掠过轻微的嘲弄。
寻安的手主动伸进盆里,却不是真的在洗碗,而是用十根手指头搅动着泡沫,看着盆子里生出越来越多的泡沫,寻安显得十分愉悦地哼起小调来。
柏希半垂着长睫,薄薄的眼睑下,眼神里带着凉意,“你这是要洗碗吗?”
“嗯,我正在洗呀。”寻安边说边用手心捧起一个透明的泡泡,然后笑着吹到柏希跟前,那个泡泡触上了柏希的手臂,然后悄无声息地破灭了,只留下一点点淡清的液体痕迹,又被流动的空气迅速晒干,黏在柏希白皙的肌肤上,仿佛长了一粒再也褪不去的青砂。
“那你洗吧,我出去了。”柏希淡淡说完后,转身迈出了厨房。
身后那道愉快的小调停了一瞬,然后转头对着柏希的背影道,“温谨,等会儿我洗完后给你辅导作业。”
柏希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走过客厅时温妈妈抬眼看了看柏希,“寻安还在厨房?”
柏希点头,“妈,我下楼一趟。”
“嗯,我等会儿也要出去一趟。”
柏希顿了顿脚步,“你去干什么?”
“送寻安回去,天色已经黑了,小姑娘独自回去不□□全。”
月色横空,柏希和陆川坐在院子前的大榕树下,身边还坐了个摇着蒲扇纳凉的老太爷。
柏希和陆川是发小,可陆川和柏希在旁人眼里却有着天壤之别。
陆川从初中开始,就是学校里收到警告处分最多的学生,脾气公认得差,成绩也很烂,还经常逃课、打架,身上不良嗜好一大堆,而陆川进得了德中完全是因为他是体育特长生。
而柏希和陆川住同一栋小区,从小认识,关系一直很铁。
那时的陆川十六岁,双手抱着后脑勺,半个身子靠在身后粗壮的树干上,刚进德中不到一个月就交了新女朋友,笑得一脸的得意洋洋,并把这事儿第一个告诉了柏希,“我把你们班的班花罗颖追到手了!”
柏希起初没什么反应,默了两秒,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转脸过来,“怎么追的?”
陆川笑着吹了吹额前的头发,这是他新换的发型,头发丝一根根刺猬般竖立起来,陆川却自认为帅气逼人,“一封情书搞定!嘿嘿,主要还是因为我的魅力无人能挡。”
柏希淡抿了抿唇角,眼底掠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冷意,“我记得,一周前我收过一封信,信封上注明的是罗颖,信我没看过,但内容不言而喻。”
陆川脸色立即垮了垮,立即道,“你丫也不知道收多少信了,肯定记错了。”
柏希面无表情地看着陆川,不置可否。
陆川挑了挑眉,这种事他俩在初中时碰见到,那女生就是想利用陆川来接近柏希,可是这次陆川笃定道,“我相信我媳妇儿。”
柏希斜着眼睨他,这才交往多久就称呼别人为媳妇儿了,柏希淡淡开口,“只是提醒你一下,不要又像从前那样,到时候找我蹬鼻子上脸。”
陆川撇了撇嘴,耸肩表示不屑,然后双手继续撑着后脑勺靠着身后的大树,优哉游哉道,“柏希呀,你说,要是学校里那些女生知道你把她们给你的情书,统统倒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她们还会一股脑儿地喜欢你吗?”
“要真喜欢,不是应该接受他的全部吗?过去、现在还有将来。”柏希的语气,不太像是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口中说出,不过他一惯便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陆川心里咯噔了一下,明白柏希所言的过去是什么,那是大家都不知道的秘密。
闲聊了会后,柏希和陆川走进楼梯口,柏希住三楼,陆川就住他楼下。楼梯的通道很窄,柏希走在前面,身后是陆川显得杂沓的脚步声,楼道转角的灯泡时明时灭。
陆川拍了拍柏希的肩膀,“等会儿我会上楼请教你几道题。”
柏希回头时,步子没停,“你确定是请教不是抄袭?”
陆川打开自家门时笑回了句,“都一样。”
柏希拿出钥匙开了门后,温妈妈和寻安一起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说话,寻安抬头一看见柏希回来了,立即笑着摇了摇手,“温谨,你回来了!过来看电视。”
柏希回了声,“不用,我去写作业。”柏希迈步走向了自己的房间,在书桌边坐下,打开台灯灯关,拿出书包里的作业簿,清瘦的手指翻着薄薄的纸页,房间内听得见纸张摩擦时的沙沙声响。
可柏希的耳边却突然充满了轰隆轰隆的温谨、温谨声响,像是有只巨大的钟摆在脑袋里敲着,不停地重复着,永久地重复着,那么清脆的声音,可周围明明是一片沉寂。
“柏希!”虚掩的门突然被推开了,陆川的声音传了进来,柏希脑海中关于温谨的钟声便立即变得支离破碎。
陆川拎着书包大步奔到柏希身边,他抽出柏希身边矮一点的凳子坐下,书包还没放下便问,“柏希,屋里和简姨说话的那女生是谁呀?”
柏希心不在焉地回了句,“纪寻安,我妈妈做阿姨时负责照顾的女学生。”
“哦,她是哪个学校的?”陆川又随口问了句。
柏希回忆了一下,记起她提到过,“树德高中。”
“哟,我们的校友呀。”陆川漫不经心地接上一句。
柏希没再说什么,看了眼陆川攥在手上的书包,唇边弯出一道浅弧,“看你攥这么紧,带了什么好玩的?”
“嘿嘿。”陆川凑近柏希,一脸痞痞地笑着,“superhit,等会儿陪我玩个尽兴。”
“玩半小时就行了,作业一堆没做。”柏希表现得冷静理智。
陆川拍了下柏希的肩膀,“少在我面前卖乖,说到打游戏,我都还得叫你一声爷呢!”
“嗯,乖孙。”柏希微勾起薄唇,扬起一抹好看的弧度。
“温谨!”门外还未见人便先听见一道温软的声音,柏希的眉头却不着痕迹地微敛了敛。
纪寻安奔到房间门口,迈步跨了进来,纯黑的眼珠骨碌碌得一圈将房子扫了个遍,心里不由得叹这个十多平米的房间,却呈现出了一丝不苟的整洁,不由得联想到自己的卧室,寻安不由得汗颜。
“你好,陆川。”寻安笑着向刚刚认识过的陆川打了声招呼,然后视线又落在柏希身上,“温谨,简姨说要送我回去了,不然公交车该收班了。”
“嗯。”柏希点头一笑,“拜。”
寻安笑着点头,朝他们挥了挥手,“再见。”
柏希折回了目光,正翻开一本书时,眼前突然又出现了黑白裙的身影,柏希微怔。
映在柏希眼帘的,是一张并不太漂亮的脸,浅麦的肤色,眼窝有些深,黑白分明的瞳仁,却像是葡萄冻子嵌进了水晶球里,闪烁着晶亮的光。
“原来我刚刚站在那棵榕树下,抬头看见那个在灯里晃的影子就是你呀。”寻安手指了指桌上的乙字式台灯,视线望向窗外的那棵老榕树,然后转脸看向柏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斥着笑意,直直凝着柏希。
柏希脑海里便也浮现出了刚刚在树下见到的那个单薄而坚韧的身影。
于是柏希不由得打量起这张放大在眼前的笑脸,带了婴儿肥的脸颊,一排牙齿的齿缝中间嵌着小半根青菜叶,凑近时还有股残留的猪肉水饺味。
寻安毫未察觉出在柏希的眼睛里隐藏的深意,只是看着柏希微抿着唇角,仿佛是在笑,寻安便跟着笑意飞扬,她突然俯下身来,凑近柏希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柏希怔忪一下,听见寻安说的是,“温谨,其实今天是我十七岁的生日。”
柏希看着寻安伸回脑袋,满眼期盼地看着自己,在他的眼底深处是一片疏离的冷漠,但天真的寻安却只看得见柏希唇边扬起的弧度。
静默了一下,然后柏希道出一句,“生日快乐。”
那一刻寻安正好半俯身在他面前,双手交握着抵在下巴,仿佛一种虔诚的姿态。
柏希的眼睛看着她,微愣了一下,在那瞬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眼前这个人的某种信仰,尽管那般莫名其妙。